江云川是被冻醒的。
空调早就停了,窗缝里钻进来的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卷着窗帘边角在他脚踝蹭了蹭。他睁开眼时天刚蒙蒙亮,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凌晨三点陆星纪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别等了】。
指尖按在那三个字上,屏幕冰凉的触感像极了七年前那个雪夜,陆星纪转身时校服下摆扫过他手背的温度。
他坐起身,宿醉的头痛像有钝器在太阳穴里反复碾磨。客厅茶几上还散落着空酒瓶,水晶杯倒在地毯上,残留的红酒在米白色绒毛上晕开一小块暗沉的渍,像朵被揉烂的玫瑰。
昨晚是陆星纪二十五岁生日。
江云川提前三个月就开始准备礼物,是支限量款的钢笔,笔帽上刻着极小的星轨图案。他记得陆星纪高中时总用那种最普通的黑色水笔,却会在草稿纸背面画满星座图,说等以后有能力了,要亲手设计一款能描摹星辰的笔。
可直到午夜钟声敲响,陆星纪也没回来。
手机在掌心震动了一下,是助理发来的行程表。江云川盯着屏幕上“陆总今日九点出席恒宇集团签约仪式”那行字,忽然想起高中班主任在班会课上说的话:“人和人的轨迹就像行星,有时候看着离得近,其实隔着几光年的距离。”
他笑了笑,笑声卡在喉咙里,变成细碎的哽咽。
换衣服时,江云川在衣柜最底层摸到个硬纸盒子。打开来看,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蓝白校服,左胸口用白色线绣着的名字已经洗得发浅——陆星纪。
高三那年冬天,陆星纪打球时把校服外套落在了球场,江云川抱着那件还带着体温的衣服在看台等到天黑。后来他总趁陆星纪不注意,偷偷把这件外套塞进自己的书包,晚上带回家洗干净,第二天再悄悄放回对方的座位。
那时的喜欢多简单啊,藏在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校服里,藏在假装不经意递过去的矿泉水瓶里,藏在晚自习后故意放慢脚步踩住的那片影子里。
江云川把校服重新叠好塞回去,转身时撞翻了梳妆台上的相框。玻璃裂开细纹,里面的照片是大学毕业那天拍的,他站在陆星纪身边,穿着学士服,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那天陆星纪难得没穿西装,白衬衫的领口松开两颗扣子,侧脸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
照片背面有行小字,是陆星纪写的:“云川,毕业快乐。”
字迹清隽,和他高中时在作业本上写的名字一模一样。
江云川蹲在地上捡玻璃碎片,指尖被划破了也没察觉。血珠滴在照片上,刚好落在陆星纪的肩膀,像朵骤然绽开的红梅。
九点整,恒宇集团签约仪式现场。
江云川站在记者群后面,穿了件最普通的黑色风衣,手里攥着的钢笔盒子被体温焐得发烫。陆星纪就站在不远处的台上,一身深灰色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正和恒宇总裁握手。
聚光灯落在他身上,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江云川忽然想起高二那年的运动会,陆星纪跑三千米时摔了一跤,膝盖磕出好大一块血。他冲过去想扶,却被陆星纪推开,对方咬着牙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跑到了终点。
那天陆星纪站在领奖台上,脸色苍白,却笑得比谁都灿烂。江云川在台下看着他,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住,又酸又胀。
“陆总,听说您和苏家千金好事将近?”有记者突然发问,把江云川的思绪拽了回来。
陆星纪的笑容顿了顿,随即恢复如常:“私事暂时不回应,谢谢。”
苏家千金,苏晚晴。江云川在财经杂志上见过她,名门闺秀,才貌双全,站在陆星纪身边,般配得像一幅精心绘制的画。
钢笔盒子的棱角硌得手心生疼,江云川转身挤出人群,脚步有些踉跄。
外面下起了小雨,细密的雨丝打在脸上,凉得刺骨。他没带伞,任由雨水把头发和衣服打湿。路过街角的咖啡店时,他下意识地停下脚步。
这家店是他们大学时常来的地方,陆星纪总点一杯美式,不加糖不加奶,江云川则喜欢喝热可可,要多加两圈奶泡。
“一杯热可可,多加奶泡。”江云川推门走进去,声音有些沙哑。
等咖啡的时候,他看到靠窗的位置坐着一对学生情侣,男生正笨拙地给女生擦嘴角的奶渍,女生笑得眉眼弯弯。
多像以前的他们啊。
那时陆星纪总嫌他喝热可可太孩子气,却会在他每次喝完后,默默把他沾了奶泡的嘴角擦干净。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他们身上,空气里都是甜腻的味道。
“您的热可可。”服务员把杯子放在桌上。
江云川拿起杯子,刚喝了一口,就被烫得舌尖发麻。他放下杯子,忽然笑出声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原来有些习惯,真的会刻进骨子里,哪怕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下午三点,陆氏集团楼下。
江云川站在雨里,看着陆星纪和苏晚晴一起从大楼里走出来。陆星纪撑着一把黑色的伞,大半都倾向苏晚晴那边,自己的肩膀湿了一片也没在意。
苏晚晴仰头对他说着什么,陆星纪低头听着,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江云川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陆星纪发来的消息:【昨晚抱歉,公司临时有急事。】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指尖在屏幕上敲敲打打,删删改改,最后只回了两个字:【没事。】
雨越下越大,江云川转身往地铁站走。路过一个公交站台时,他看到广告牌上的陆星纪,西装革履,眼神锐利,广告语写着:“陆星纪,商业传奇,未来可期。”
未来可期。
那他的未来呢?
江云川忽然觉得很累,累得只想找个地方躺下来,再也不起来。
晚上七点,陆星纪回到家。
推开门,迎接他的不是往常温暖的灯光和饭菜香,而是一片漆黑和寂静。他皱了皱眉,打开灯,看到客厅里空荡荡的,只有茶几上的空酒瓶和倒在地上的水晶杯提醒着他昨晚的荒唐。
江云川不在家。
陆星纪拿出手机,想给江云川打电话,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他走到江云川的房间门口,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了门。
房间里和往常一样整洁,书桌上放着一本摊开的画集,上面画着一片星空,星星旁边标注着日期——七年前的今天。
那是他们第一次一起看星星的日子。
那天晚上,他们偷偷溜出学校,躺在操场的草坪上,陆星纪指着天上的星星,一个个讲给江云川听。他说那颗最亮的是天狼星,那颗拖着尾巴的是彗星,还有那颗……
“云川,你看,那颗星星多像你。”陆星纪指着一颗不太起眼的星星,声音温柔。
江云川笑着捶了他一下:“我有那么不起眼吗?”
“不是,”陆星纪转过头,眼神认真,“你是独一无二的。”
月光落在陆星纪的脸上,他的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光。江云川的心跳漏了一拍,慌忙转过头,不敢再看。
陆星纪的指尖划过画集上的星星,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珍宝。他忽然注意到书桌角落里的一个盒子,打开来看,里面是支钢笔,笔帽上的星轨图案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是他曾经跟江云川提过的那种。
陆星纪拿起钢笔,指尖触到笔帽内侧刻着的小字,是两个连在一起的名字——云川,星纪。
他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江云川是在凌晨回到家的。
他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摸索着走到客厅,却在看到沙发上的人影时愣住了。
陆星纪坐在沙发上,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哭?
江云川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他从没见过陆星纪哭,那个永远骄傲、永远坚强的陆星纪,那个摔破膝盖也只会咬着牙站起来的陆星纪,竟然会哭。
“你回来了。”陆星纪转过身,声音沙哑得厉害,眼睛红得吓人。
江云川别过头,不敢看他:“嗯。”
“为什么不告诉我?”陆星纪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一直留着这件校服?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还记得我喜欢的钢笔?为什么……”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江云川打断:“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江云川转过头,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陆星纪,我们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你有你的商业帝国,有你的苏家千金,我……”
他顿了顿,笑了笑,笑容里带着说不出的疲惫和绝望:“我只是你人生里的一段插曲,早就该结束了。”
“不是的!”陆星纪猛地站起来,几步走到江云川面前,抓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云川,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苏晚晴……”
“够了。”江云川甩开他的手,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陆星纪,我累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刀,狠狠插进陆星纪的心脏。
陆星纪看着他,看着江云川眼底那片熄灭的光,看着他嘴角那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他以为自己拼命往上爬,是为了能给江云川更好的生活;他以为自己和苏晚晴虚与委蛇,是为了保护江云川不受商场的倾轧;他以为只要再等等,只要他彻底站稳脚跟,就能把江云川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再也不让他受一点委屈。
可他忘了,有些东西,等不起。
就像高中时那杯没来得及递出去的热可可,就像大学时那场没说出口的告白,就像现在,他终于有能力给江云川全世界,却发现对方早就不想要了。
“云川,”陆星纪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再给我一点时间,求你。”
江云川摇了摇头,转身往门口走。手碰到门把手时,他停了下来,却没有回头:“陆星纪,高中时你说过,星星之所以美丽,是因为它们离得足够远。”
“那时候我不懂,现在我懂了。”
“我们就像两颗星星,曾经以为离得很近,其实早就注定要在各自的轨道上,越走越远。”
说完这句话,他拉开门,走进了外面的黑夜。
门“咔哒”一声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陆星纪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缓缓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压抑了许久的呜咽声终于忍不住溢了出来。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也敲打着两个破碎的心。
客厅的灯光惨白,照在散落的空酒瓶上,照在那支刻着两个名字的钢笔上,照在陆星纪颤抖的肩膀上,显得格外凄凉。
原来从校园到都市,从暗恋到虐恋,不过是一场盛大的烟火,绚烂过后,只剩下满地狼藉。
而那颗曾经为他亮过的星星,终于还是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