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他用山换她性命,他以性命护她周全,终究都没能留住那朵凋零在权谋里的红梅。
第一章 寒夜刺影
大曜王朝的冬夜,冷得像一块浸在冰水里的铁。皇城根下的积雪冻得邦硬,踩上去咯吱作响,风卷着雪沫子往人骨头缝里钻。连太和殿的琉璃瓦都裹着层冰壳,映着天边那轮残月,寒光森森的,倒像是谁磨利了刀子,正悬在每个人头顶。
唯有长公主庾荞宁的寝殿“汀兰水榭”,暖得有些不合时宜。地龙烧得正旺,砖缝里都透着热气,混着殿里常年不散的安神檀香,熏得人骨头都发懒。可这暖,却烘不热庾荞宁指尖的凉。
她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盖着件白狐裘,是皇兄去年猎到的白狐皮做的,暖是真暖,只是摸着那顺滑的皮毛,总让她想起十五岁那年,皇兄亲手打死的那只雪狐。那时的雪狐也这样软,只是死在皇兄手里时,眼睛瞪得圆圆的,像两颗结冰的葡萄。
指尖捏着的白玉棋子,已经被捂得温热。棋盘上黑白子绞缠在一起,黑子围得白子只剩一口气,明晃晃的死局。庾荞宁望着窗外,风卷着红梅瓣子打在窗棂上,啪嗒啪嗒的,像谁在轻轻叩门。她忽然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轻得几乎要被风声吞掉:“皇兄这棋,布得可真密啊。”
“公主,夜深了。”贴身侍女青禾端着个描金漆盘进来,盘子里是碗血燕参汤,热气腾腾的,“陛下特意让人从御膳房送来的,说您这几日没睡好,让您补补身子。”
庾荞宁转过头,烛光落在她脸上,把她眉眼间的柔和都烘得暖融融的。只是那双眼,像浸在水里的墨石,看着亮,底下却沉着化不开的凉。“放着吧。”她声音轻轻的,“皇兄还在御书房?”
“嗯,李总管刚来说,陛下还在看奏折,晚膳都没顾上用。”青禾把参汤放在小几上,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道,“公主,您别太忧心了。陛下心里是疼您的,这次和亲……也是为了边境安稳,不得已才……”
“我知道。”庾荞宁打断她,拿起那枚白玉棋子,轻轻放在棋盘的“死门”上,“皇兄说,忍过这三年,就接我回来,给我建一座比汀兰水榭更美的园子,种满红梅。”
她记得皇兄说这话时,握着她的手,手心滚烫,眼眶红得像兔子。“阿宁,委屈你了。”他说,“等皇兄站稳了,再也没人能让你受半分委屈。”
那时她信了,用力点头,说“臣妹信皇兄”。可转身回殿时,帕子都被眼泪打湿了。北狄可汗都快五十了,听说脾气暴躁得很,去年还打死了自己的第三个王妃。谁都知道,这一去,哪是和亲,分明是去送死。
可她是长公主,是庾澜卿的妹妹。自她生下来,就该是他手里最趁手的棋子。
“青禾,你先下去吧。”庾荞宁拿起那碗参汤,汤面上浮着层油花,香气浓郁,“我想一个人坐会儿。”
“可是公主……”青禾看着她苍白的脸色,眉头皱得紧紧的,“您这几日都没怎么吃东西,多少喝点吧。”
“听话。”庾荞宁笑了笑,颊边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看着倒有几分孩子气,“我没事。”
青禾终究是没再说什么,福了福身,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殿门“吱呀”一声合上,把风声也挡在了外面,只剩下檀香在空气里慢悠悠地飘。
庾荞宁走到妆台前,铜镜是前朝的贡品,磨得光可鉴人。她取下头上的金步摇,那步摇上的珍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乌黑的长发散下来,披在肩上,像一匹上好的墨绸。
镜里的女子,眉毛细长,眼尾微微上挑,笑起来是俏的,不笑时却带着股子疏离的贵气。只是眼下那淡淡的青影,藏不住连日来的辗转难眠。她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镜里自己的脸颊,冰凉的。
忽然,殿外传来极轻的一声响,像风吹动落叶,又像……衣袂扫过地面。
庾荞宁捏着步摇的手猛地一紧,金步摇的尖儿硌进掌心,疼得她指尖都泛白了。她没回头,只是望着镜里,镜中映出身后的阴影,一道玄色的影子,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悄无声息。
“阁下深夜到访。”她声音出奇的稳,听不出半点惊慌,“是来取我的性命,还是来看看我这盘死棋?”
阴影里的人没说话。过了片刻,一道极轻的脚步声响起,停在她身后三尺远的地方。庾荞宁甚至能感觉到一股冷冽的气息,混着雪粒的寒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她知道是谁。江湖上最神秘的刺客,“影”。没人见过他的脸,只知道他出手从无失手,接单的价钱高得吓人。
短刃划破空气的声音极轻,带着刺骨的寒意,一点点逼近她的后颈。庾荞宁的心跳得像擂鼓,手心的汗把步摇的柄都打湿了,可她依旧没动。
“影刺客。”她忽然开口,声音里竟带了点笑意,“你可知,杀了我,你也走不出这皇城?”
身后的气息顿了顿。
“我皇兄在这汀兰水榭周围,布了三百暗卫。”庾荞宁缓缓转过身,迎上那双藏在银色面具后的眼睛。那双眼很深,像寒潭,一点光都没有,“你杀了我,他们会把你剁成肉酱,喂狗。”
短刃离她的脖颈只有寸许,刃尖的寒光映在她瞳孔里,亮得吓人。可她脸上没什么惧色,反而微微仰头,看着那张冰冷的面具:“但你若不杀我,我能给你的,比你雇主付的酬金多十倍,比你这条命还值钱。”
面具后的人没说话,只是那双眼,似乎微微眯了眯,透出几分探究。
庾荞宁看着他握刀的手,那只手骨节分明,指腹有厚厚的茧,一看就是常年握刀的。她忽然踮起脚尖,离他更近了些,几乎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冷冽的雪松香——那是江南才有的一种松脂香,混着风雪的味道,自由又危险。
“我知道你是谁,晏和。”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情人间的呢喃,气若游丝地拂过他的面具,“三年前在江南,秦淮河畔,你救过一个被恶霸扯着头发打的小姑娘,那是我身边的侍女,叫春桃。”
她看到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骤然掀起一丝波澜。
“你不是贪财的人。”庾荞宁的指尖,轻轻划过他面具的边缘,冰凉的金属触感硌得指腹发麻,“你接单杀人,不过是为了找一个人。找当年被灭门的蛟龙族遗孤,对吗?”
握着短刃的手猛地一紧,指节绷得发白,连带着刃尖都微微颤抖了一下。
庾荞宁的嘴角弯得更厉害了,像只偷到糖的狐狸:“我知道她在哪里。”
晏和的呼吸明显乱了一拍。蛟龙族的事是他心里最深的疤,连给他派活儿的中间人都不知道,这个深宫里养着的长公主,怎么会……
“你的雇主是镇国公。”庾荞宁后退一步,坐回软榻上,端起那碗已经凉透的参汤,汤面结了层薄薄的油膜,“他怕我嫁去北狄,北狄会帮皇兄削他的权。可他不知道,皇兄真正想动的,根本不是他。”
她用银匙轻轻搅了搅参汤,声音轻轻的,却像锤子敲在晏和心上:“晏和,我们做个交易。我告诉你蛟龙族遗孤在哪,帮你报仇。你帮我,摆脱这和亲的命运,帮我……活下去。”
晏和沉默地看着她。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她穿着件月白色的寝衣,衬得肤色像玉一样白,看起来脆弱得像个瓷娃娃,仿佛一碰就会碎。可她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千钧之力,砸得人喘不过气。
他见过太多达官贵人,虚伪、懦弱,生死关头只会跪地求饶。可这个长公主,明明身处绝境,却像只竖起尖刺的小兽,不求饶,反而跟他谈条件,用一个惊天的秘密,赌上两个人的性命。
“为什么信我?”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木头,带着种久不说话的涩。
庾荞宁抬起头,望进他的眼睛里,那里面映着她的影子,小小的,却很清晰。“因为我们都是棋子。”她轻声说,拿起那碗凉透的参汤,仰头一饮而尽。参汤的苦涩顺着喉咙滑下去,一路苦到心里,“你被仇恨牵着走,我被皇权捆着走。我们唯一的活路,就是把这棋盘,掀了。”
晏和盯着她看了很久,久到庾荞宁的腿都坐麻了,久到她以为他不会答应,心一点点沉下去的时候,他忽然收了刀。
“明晚子时。”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水榭后巷。别耍花样。”
话音落,玄色的身影一闪,像融入墨里的水滴,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阴影里。殿门依旧关着,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她的幻觉。
庾荞宁这才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软榻上。手心全是冷汗,把衣襟都浸湿了。她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忽然捂住脸,肩膀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起来,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漏出来,碎在暖融融的空气里。
原来反抗是这么难的事。光是说出那些话,就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可她不想死,不想嫁给那个能当她爹的老头子,不想在北狄的帐篷里,变成一枚任人摆布的死棋。
窗外的风更紧了,卷着红梅瓣子,狠狠砸在窗纸上,像一场无声的血雨。庾荞宁慢慢抬起头,看着那扇紧闭的殿门,眼里渐渐生出一点光,微弱,却很执着。
她要活下去。不管用什么法子,都要活下去。
第二章 棋中情丝
寒夜的刺杀邀约像一颗石子,在两人心湖都漾开了圈圈涟漪。自那夜后,汀兰水榭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变了味,多了一道无形的影子,沉默地织成一张护网。
晏和没有离开皇城。他像一砚融进暗夜的浓墨,悄无声息地洇在水榭的飞檐后、假山侧、垂柳荫里。白日里,他听着青禾絮絮叨叨地跟庾荞宁说御花园的牡丹开了新色,听她偶尔抱怨皇兄送来的点心太甜;夜里,他看她对着棋盘枯坐到三更,指尖捏着棋子悬在半空,眉峰微蹙,像在解一道无解的题。
有天深夜,水榭里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细碎得像风吹落枯叶。次日天未亮,窗台上便多了个油纸包,里面是晒干的川贝与雪梨片,药香清苦,却裹着几分笨拙的关切。
庾荞宁发现那包药时,指尖在油纸边缘顿了顿。青禾凑过来看:“咦?这是谁放的?”她没说话,只将药包收进妆奁最下层,眼底却漫过一丝暖意。
起初她夜里总睡不安稳,耳尖地支棱着,捕捉着周遭任何一点异响。可日子久了,那道影子始终安静,从不多言,只用行动勾勒出边界——她在廊下喂锦鲤时,他该在对面的月洞门后;她在灯下看书时,他大约就伏在窗外的老梅树上。她渐渐放下戒备,甚至生出些微妙的默契。
那日御膳房做了新出的桂花定胜糕,她特意挑了块形状最周正的,摆在窗台上,还细心地垫了张描金笺。次日清晨,糕点没了,笺纸却还在,上面留着一道浅淡的指痕,像是有人拿起来时,指尖不经意蹭过。青禾收拾窗台时念叨:“许是被夜猫叼走了?”庾荞宁正用银簪挑着新沏的雨前龙井,闻言唇角弯了弯,没接话。
她开始按计划拖延和亲的日子。先是称夜里受了寒,晨起时嗓音带着些微沙哑,太医诊脉后只说是体虚,开了堆温补的方子。庾澜卿来看她时,眉头拧得像打了个结,握着她的手半天没松开,掌心的薄茧蹭得她腕间发痒。
“阿宁怎么这样不小心?”他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焦躁,“等你好了,皇兄带你去围场,那儿的风烈,能吹散你这身娇气。”
他的指腹摩挲着她腕上的玉镯,那是他们小时候一起在太液池边捡的璞玉,请匠人雕成的一对,他一只,她一只。可此刻那温润的玉贴着皮肤,却让她莫名觉得有些沉。
“皇兄,北狄那边催得紧……”她试探着开口。
“催也无用。”庾澜卿打断她,替她掖了掖被角,锦被边缘绣着的缠枝莲擦过她手背,“有皇兄在,谁敢逼你?安心养着。”
他走后,庾荞宁对着帐顶的鸾鸟流苏出神。那流苏是去年生辰皇兄送的,说是西域进贡的冰蚕丝,摸上去却不及窗台上那包川贝来得实在。她从枕下摸出张叠得小巧的纸条,是昨夜晏和趁青禾换灯油时,从窗缝里塞进来的。展开来,只有三个字:时机到。
三日后是镇国公的六十大寿,按例皇室要派人去府中赴宴。庾荞宁称病,让内侍递了贺礼过去,自己却在酉时便卸了钗环,换上一身玄色劲装。那衣裳是她让青禾悄悄改的,裙摆裁短了半尺,方便迈腿,腰间还系了把小巧的匕首——那是她十岁生辰时,皇兄亲手教她防身用的,如今却要用来对付他的政敌。
更漏敲过子时,院墙外传来三声极轻的叩击,像夜露打在芭蕉叶上。庾荞宁深吸一口气,推开后窗。
晏和就站在墙下,玄色衣袍与暗影融成一片,只露着双眼睛,在月色下亮得像寒星。见她出来,他递过个巴掌大的锦囊,绣着简单的辟邪纹:“里面是苍术与雄黄酒调和的药粉,防蛇虫,也能避过犬鼻。”
她指尖接过时,不经意碰到他的指腹,冰凉的,带着层薄茧,像是常年握刀磨出来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慌忙低下头,将锦囊系在腕间,声音细若蚊蚋:“嗯。”
两人借着宫墙的阴影穿行,晏和的步伐极轻,落地时几乎听不到声响。他总走在她左前方半步,遇着巡逻的禁军,便伸手将她往暗处一拉,掌心偶尔擦过她的胳膊,带着夜风的凉意,却让她莫名安心。
镇国公府的后院比她想象中杂乱,墙角堆着半枯的花架,廊下挂着风干的腊鱼,带着股烟火气。晏和在书房后墙摸索片刻,不知触动了哪个机括,一块青石砖缓缓移开,露出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门。
“进去。”他低声道,替她挡了挡门框上的蛛网。
书房里弥漫着陈旧的墨香与淡淡的霉味。庾荞宁指着紫檀书架:“第三层,从左数第七本书,《春秋》,书页里夹着机关。”
晏和依言伸手,指尖刚触到书脊,她忽然按住他的手背:“小心,机关连着毒针。”她的指尖温软,带着香囊里的药香,他手背一麻,竟忘了动作。
她似浑然不觉,指尖在书脊下方轻轻一旋,只听“咔哒”一声轻响,书架侧面弹出个暗格。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叠信笺,边角泛黄,却压得平展。
晏和抽出最上面一封,就着窗棂漏进的月光展开。信纸是北狄特有的狼皮纸,上面的字迹粗犷,写的却是与镇国公约定里应外合、待长公主和亲后便里应外合夺取兵权的事。墨迹里的野心几乎要透纸而出。
“有了这些,镇国公插翅难飞。”庾荞宁看着他将信笺折好塞进怀中,紧绷的肩线终于松了松,声音里带着点如释重负的雀跃,“皇兄再没理由逼我去北狄了。”
晏和刚要说话,耳尖忽然一动,猛地按住她的肩,将她往书架后一带。他的掌心隔着衣料,力道不轻,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有人来了。”
话音未落,外面便传来靴底碾过石子的声响,伴着镇国公那标志性的公鸭嗓:“……那影刺客收了钱,按说早该动手了。若杀不了长公主,等她嫁去北狄,北狄王必然倚重她,到时候削我兵权是迟早的事!”
另一个声音谄媚地接话:“国公爷多虑了,影刺客出道三年,就没失过手。依属下看,此刻说不定已经提着长公主的人头……”
“住口!”镇国公忽然暴怒,一脚踹翻了门外的花盆,“不对劲!府里的暗卫少了十几个,方才去查,竟在柴房发现了他们的尸体!”
脚步声越来越近,书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镇国公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屋内,最后定格在那排紫檀书架上。
庾荞宁的心跳瞬间堵在嗓子眼,指尖死死攥着晏和的衣袖,锦缎被她捏出几道褶皱。她能感觉到他手臂的肌肉紧绷着,像拉满的弓弦。
就在镇国公的手即将碰到书架时,晏和忽然反手握住她的手。他的掌心干燥温热,在她手心里飞快地写了个“走”字,指尖的薄茧蹭过她的掌心,麻痒的触感一路窜到心口。
下一瞬,他猛地推开后窗,将一枚黑瓷瓶扔了出去。瓷瓶落地即碎,腾起一团浓重的白烟,带着刺鼻的硫磺味。
“走!”他低喝一声,揽住她的腰,纵身跃出窗外。
“有刺客!”镇国公的怒吼声在身后炸开,紧接着是箭矢破空的锐响。
晏和将她往怀里紧了紧,转身用后背迎向箭雨。“噗”的一声闷响,一支羽箭穿透他的衣袖,箭头没入半寸。温热的血瞬间涌出来,滴落在她的手背,带着灼人的温度。
“你受伤了!”她惊呼,声音都变了调。
“别说话,抓紧。”他的声音有些发闷,却依旧稳,手臂收得更紧,带着她在屋顶上疾奔。瓦片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冷风灌进她的领口,却吹不散他怀里的温度。
她第一次这样近地贴着一个男人的胸膛,能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闻到他身上雪松香混着淡淡血腥味的气息。他下颌线绷得很紧,侧脸在月光下棱角分明,左眉骨下那道浅疤竟添了几分野性的温柔。她忽然觉得,这具常年与刀光剑影为伴的身体里,藏着一颗比谁都柔软的心。
不知奔了多久,直到身后的火光与喊杀声都淡成了远处的星点,晏和才在一处荒僻的破庙里停住脚。他刚松开手,便踉跄着靠在断墙上,捂着流血的肩膀,脸色白得像纸。
“我看看。”庾荞宁慌忙从怀里掏出个小锦盒,里面是她早就备好的金疮药与干净的布条——她总觉得,跟着刺客行事,难免要用到这些。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剪开他的衣袖。伤口比想象中深,箭头还嵌在肉里,周围的皮肉已经泛出乌青色。她的手抖得厉害,不知是累的还是怕的,眼眶忽然就热了:“可能会很疼,你……忍一忍。”
晏和没说话,只垂眸看着她。月光从破庙顶上的窟窿漏下来,落在她的发顶,碎成一片银辉。她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像两把小扇子,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露出鼻尖一点微红。他忽然觉得,三年来刀尖舔血的日子里,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疼,却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
她用干净的帕子蘸了随身携带的烈酒,轻轻擦拭伤口周围的血污。酒精碰到伤口时,他的肌肉猛地一缩,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闷哼。
“很疼吧?”她抬头看他,眼底盛着水光。
“习惯了。”他别开视线,声音有些沙哑。江湖人哪有不受伤的,这点疼,比当年被仇家追杀时断了肋骨的疼,轻多了。
“习惯了也不行。”她忽然瞪他,语气带着点嗔怪,像邻家姑娘数落莽撞的兄长,“疼就是疼,逞什么强。”
晏和的心猛地一颤,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他慌忙转过头,却没留意到自己耳根悄悄泛起的红。
她咬着唇,用银簪小心翼翼地挑出箭头。他闷哼一声,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却始终没再吭声。她动作很轻,像在摆弄一件稀世珍宝,替他敷上药,再用布条一圈圈缠好,打结时还特意留了点余地,怕勒得太紧。
“好了。”她松了口气,指尖不经意碰到他的皮肤,烫得像火。
两人并肩坐在草堆上,破庙里只有风穿过四壁的呜咽声。月光落在地上的青苔上,泛着湿漉漉的光。
“今天……谢谢你。”她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若不是你,我大概……”
“我是为了蛟龙族的消息。”他打断她,语气又恢复了平日的冷硬,仿佛方才那个会在她手心里写字的人不是他。
庾荞宁却笑了,眉眼弯弯,像含着一汪春水:“是,你是为了消息。可我也是为了活命。说到底,我们是盟友,不是吗?”
他沉默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