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春日总是带着三分慵懒,丞相府的海棠开得泼泼洒洒,粉白花瓣落了满院,像铺了层碎雪。孟吟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手里捏着本《女诫》,目光却早飘到了院外——今日是将军府小将军萧策从西郊演武场回来的日子,她算着时辰呢。
贴身侍女晚翠无奈地替她拢了拢鬓边的珠花:“小姐,您这《女诫》都拿倒了。仔细让老爷瞧见,又该说您了。”
孟吟慌忙把书卷正,吐了吐舌头,眼底的活泼藏不住:“爹爹才不会说我。”
她说得没错。丞相孟修远就这么一个嫡出女儿,自小捧在掌心里长大。别家闺秀学女红针黹时,她在书房跟着父亲看策论;别家小姐循规蹈矩待字闺中时,她能借着上香的由头溜出府,把长安城的热闹看个遍。偏生她生得明眸皓齿,一笑时两个梨涡浅浅,再加几句软糯的“爹爹”,孟修远纵有万般规矩,到了她这儿也只剩纵容。
可这份纵容,唯独拦不住三年前那道圣旨。
那时新帝晏和刚登基,朝堂暗流汹涌,手握兵权的镇国将军是先帝旧部,对新帝阳奉阴违。为了稳住将军府,晏和下旨,将丞相府嫡女孟吟赐婚给将军府小将军萧策。
孟吟还记得接旨那日,她躲在屏风后,听见父亲接旨时声音发紧。那时她才十二岁,对“赐婚”二字懵懵懂懂,只知萧策是长安城里人人称羡的少年将军,骑射功夫了得,长相更是俊朗。少女心事初萌,竟偷偷欢喜了许久。
直到成了将军府名义上的未婚妻,她才知这欢喜有多荒唐。
萧策自始至终没正眼看过她。第一次在宫宴上远远见着,他对旁人谈笑风生,目光扫过她时,只剩冰冷的疏离。后来她借着各种机会想与他亲近,换来的却是他毫不掩饰的刁难——她亲手绣的荷包被他随手丢给下人,她托人送去的伤药被原封不动退回,甚至有一次在马球会上,他故意策马撞翻她的马车,理由是“挡路”。
府里的下人都替她委屈,晚翠更是气得抹泪:“小姐,那萧策有什么好?值得您这般惦记?”
孟吟却只是咬着唇,望着窗外萧府的方向发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少女心事一旦生根,便固执得不肯回头,总觉得只要她再努力些,总能焐热他的心。
三年时光倏忽而过,她及笄了,按规矩该筹备婚事,萧策却从边疆回来了。
回来的不止他一个,还有个叫柳如烟的女子,据说是他在边疆救下的孤女,眉眼间带着股楚楚可怜的柔弱。更让孟家难堪的是,萧策竟直接上门,对孟修远说,要将柳如烟纳为平妻,与孟吟同尊同荣。
“平妻?”晚翠气得浑身发抖,“他萧策算什么东西?小姐是堂堂丞相府嫡女,奉旨赐婚的正室,凭什么要跟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做平妻?”
孟吟躲在里屋,听着外间父亲压抑着怒火的声音,指尖攥得发白。那点残存的少女心思,终于在这一刻,被碾得粉碎。
她第一次开始怀疑,当初那个跪在父亲面前,哭着求他去求皇上赐婚的自己,是不是太傻了。
萧策要纳平妻的事,像块石头投进长安的水面,激起层层涟漪。孟家虽未明确应下,却也没强硬拒绝,毕竟萧策背后是镇国将军,而皇上……似乎并不在意这桩婚事。
孟吟闷在府里好些日子,连出门的兴致都没了。直到宫里传来消息,皇后娘娘设宴,命各府命妇携未出阁的女儿入宫赴宴。
孟修远见她整日恹恹的,便劝道:“去散散心吧,宫里的牡丹开得正好。”
她本不想去,却被晚翠推着换上了新做的衣裙。烟霞色的蹙金襦裙,衬得她肌肤胜雪,及笄后梳起的发髻上簪着支赤金点翠步摇,走一步,流苏轻晃,添了几分少女的娇俏。
宫宴设在御花园的水榭边,百花争艳,人声鼎沸。孟吟没什么胃口,只拣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看着远处众人推杯换盏,只觉得热闹是他们的,她什么也没有。
忽然,席间一阵骚动,原本喧闹的声音竟瞬间低了下去,连呼吸都仿佛轻了几分。
“皇上驾到——”
尖锐的唱喏声划破空气,孟吟下意识地跟着众人起身行礼,垂着眼帘,只看见一双云纹龙靴停在不远处。
她从未见过这位年轻的帝王。
登基三年,他似乎总是活在传说里。有人说他性情暴戾,登基前夜血洗东宫,斩杀旧部三十余人;有人说他手段狠厉,短短三年便扳倒了三个手握重权的藩王,朝堂之上人人自危;更有甚者,说他杀人如麻,曾亲手掐死过进谏的言官,宫夜里常能听见惨叫声。
这些传闻让长安百姓对他又怕又敬,连提及他的名字都带着几分颤栗。
孟吟悄悄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
御座上的少年天子穿着玄色龙袍,金线绣的龙纹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他生得极好看,眉骨高挺,鼻梁英挺,唇线却抿得极薄,透着股天生的疏离与冷漠。只是那双眼睛,太深太沉,像结了冰的寒潭,望一眼,就让人从心底里发冷。
这就是晏和。十九岁的帝王,执掌着万里江山,也背负着无数血腥的传说。
他没说什么话,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众人落座。席间的气氛却再没恢复到之前的轻松,连笑闹声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孟吟没再敢多看,只觉得那道目光偶尔扫过,都让她脊背发凉。她匆匆吃了几口,便借着更衣的由头,拉着晚翠离开了水榭。
“小姐,咱们这是去哪儿?”晚翠有些慌,“宫里不比家里,可不能乱走。”
“去城楼看看吧。”孟吟望着远处巍峨的宫墙,忽然想看看墙外的长安,“我听说宫里的城楼,能看见大半个京城。”
晚翠拗不过她,只得跟着她绕到通往城楼的僻静宫道。春日的风带着暖意,吹起她的裙摆,也吹散了些许心头的烦闷。
城楼很高,风也更大些。孟吟扶着斑驳的城砖,望着远处鳞次栉比的屋舍,护城河像条银色的带子绕着皇城,心里忽然空落落的。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压抑的闷哼,像是有人在极力忍耐着什么痛苦。
孟吟吓了一跳,回头望去。
城楼的阴影里,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玄色龙袍在阴影中若隐若现,正是方才在宴会上见过的晏和。
他此刻的样子,却与方才判若两人。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布满冷汗,双手紧紧按着心口,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的身体微微颤抖,喉间溢出的闷哼声越来越响,那双总是冰冷的眼睛里,此刻竟翻涌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痛苦。
“皇上?”孟吟下意识地想上前,却被晚翠死死拉住。
“小姐!不可!”晚翠吓得声音都变了,“传闻……传闻皇上发作起来会伤人的!”
话音刚落,晏和猛地抬起头,那双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像是失去了理智的野兽。他死死盯着她们,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滚!”
孟吟被他眼中的疯狂吓住了,脚步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可下一秒,她看见晏和猛地捂住胸口,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嘴角竟溢出了一丝黑血。他像是在与什么东西搏斗,额上青筋暴起,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手臂,留下几道血痕。
“都给朕滚出去!”他再次嘶吼,声音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别让朕……伤了你们……”
晚翠已经吓得腿软,拉着孟吟就要跑。孟吟却站着没动。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曾给她看过一本关于南疆蛊毒的古籍,上面记载过一种奇毒,发作时状若疯魔,心腹绞痛,需以特殊手法按压穴位,方能暂时压制。而晏和此刻的症状,竟与古籍上的描述惊人地相似。
“皇上,您是不是中了蛊?”孟吟咬了咬牙,挣脱晚翠的手,往前迈了一步。
晏和像是没听见,只是痛苦地蜷缩起身体,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孟吟心一横,想起古籍上的记载,快步走到他身后,伸出手指,颤抖着按向他后心的灵台穴。她的手法生涩,却意外地精准。
指尖落下的瞬间,晏和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发出一声长长的喘息,紧绷的肌肉似乎放松了些许。他身上的寒气散去不少,脸色虽然依旧苍白,眼中的疯狂却渐渐退去,只剩下浓重的疲惫。
孟吟不敢耽搁,又按古籍所述,依次按压了他肩颈和腰间的几个穴位。直到晏和的呼吸渐渐平稳,她才收回手,指尖已经被汗水浸湿。
“你……”晏和转过身,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声音还有些沙哑,“你知道这是什么?”
孟吟低下头,心跳得飞快:“臣女……曾在父亲的藏书里见过类似的记载。”
他沉默了片刻,方才的暴戾仿佛从未出现过,又变回了那个冷漠疏离的帝王。“今日之事,不许对任何人提起。”
“是。”
“退下吧。”
孟吟连忙拉着还在发愣的晚翠,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城楼。直到走出很远,她还能感觉到背后那道沉沉的目光,以及方才在他身上感受到的,那股深入骨髓的痛苦。
她不知道,这场意外的相遇,会将她和这位杀人如麻的帝王,紧紧缠在一起。
自城楼那次之后,孟吟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她依旧是那个待嫁的丞相府嫡女,晏和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令人畏惧的帝王。
可没过几日,宫里忽然来了个内侍,说是皇上有请,要她去御书房一趟。
孟修远有些诧异,却也没多问,只叮嘱她:“见了皇上,谨言慎行。”
孟吟心里七上八下,跟着内侍穿过一道道宫墙,来到肃穆的御书房。晏和正坐在案后批阅奏折,见她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
“那日……多谢。”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臣女不敢当。”孟吟垂着眼。
他放下朱笔,沉默了片刻,忽然道:“那蛊毒……时常发作。太医束手无策,你那日的手法,或许有用。”
孟吟一愣,没明白他的意思。
“往后,若朕传召,你便进宫来。”他看着她,目光深邃,“此事,需绝对保密。”
孟吟这才反应过来,他是要她……帮他压制蛊毒。
她下意识地想拒绝。与这位传闻中杀人如麻的帝王扯上关系,太危险了。可看着他眼底深藏的痛苦,想起那日城楼上他近乎哀求的嘶吼,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是。”
从那天起,孟吟便多了个秘密。
有时是深夜,宫里会悄悄来个人,引着她从侧门入宫,穿过寂静的宫道,来到他的寝殿。
他发作时依旧可怕,会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嘶吼,会用头撞墙,浑身烫得惊人。但只要她按照古籍上的方法按压他的穴位,他便会渐渐平静下来。
起初,他对她充满戒备,每次压制住蛊毒后,便会冷冷地让她离开,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
孟吟也恪守本分,不多言,不多看,压完穴位便走。
可次数多了,两人之间的气氛,渐渐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有一次,他发作得格外厉害,竟在意识模糊中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手滚烫,力气大得惊人,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疼……”她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他像是被这声低呼惊醒,猛地松开手,眼神清明了一瞬,看着她手腕上的红痕,竟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抱歉。”
那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这两个字。
孟吟愣了愣,摇了摇头:“无妨。”
还有一次,她来的时候,他没发作,正坐在窗边看月亮。月光洒在他脸上,柔和了他凌厉的轮廓,竟让他看起来有了几分少年人的落寞。
“皇上,”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这蛊毒……是何时中的?”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孟吟以为他不会回答,他才缓缓开口:“登基前,被人暗算。”
没有细说,却足以让孟吟想象出其中的惊险。一个尚未掌权的皇子,在波谲云诡的宫廷里,不知经历了多少凶险,才坐上这至尊之位。那些关于他暴戾狠厉的传闻,或许也并非空穴来风——在那样的环境里,不狠,如何能活下来?
“很难受吧?”她轻声问。
他转过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道:“按吧。”
她走上前,指尖落下,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紧绷。不知从何时起,她的手法已经熟练了许多,按压的力道也恰到好处。
“你……”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不怕朕吗?”
孟吟的动作顿了顿。
怕吗?
起初是怕的。怕他的传闻,怕他发作时的疯狂,怕他眼底的冰冷。
可现在……看着他在蛊毒面前的脆弱,看着他深夜独坐时的落寞,看着他偶尔流露出的、与传闻不符的细微情绪,那份畏惧,竟不知不觉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愫。
“臣女……不怕。”她低声道。
指尖下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他没再说话,直到她按完最后一个穴位,他才缓缓道:“回去吧。”
走到门口时,她听见他在身后说:“孟吟。”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她回过头,看见他依旧坐在窗边,月光勾勒着他的侧影。
“……路上小心。”他说。
孟吟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
孟吟与皇上的秘密往来,像一株在暗处生长的藤蔓,悄无声息,却日渐繁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