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墙锁》
紫宸殿的夜宴正酣,丝竹管弦漫过鎏金梁柱,酒气与熏香交织成奢靡的网。孟吟斜倚在软榻上,指尖漫不经心地绕着腰间的绦带,目光却越过满殿喧嚣,落在了那个独自立于廊下的身影上。
晏和。
当今圣上的亲叔叔,手握重兵,权倾朝野,却也因此成了龙椅上那位最忌惮的人。他总是这样,即便身处热闹场,也自带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玄色朝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月光落在他侧脸,勾勒出冷硬的轮廓,连鬓角新冒出的青茬都像是淬了冰。
“贵妃娘娘,皇叔似乎不大合群呢。”身边的宫女小声打趣,试图讨她欢心。
孟吟收回目光,端起白玉酒杯,唇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笑:“皇叔肩上担子重,许是在想军国大事吧。”
她是孟吟,三年前入宫,凭着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和玲珑剔透的心,一路从才人坐到贵妃之位,圣眷正浓。皇帝待她是真的好,金屋藏娇,珍宝无数,可只有孟吟自己知道,那看似温情的目光里,藏着多少权衡与利用。她是家族安插在后宫的棋子,也是皇帝制衡前朝的一枚砝码。
宴席过半,孟吟借口更衣,避开了簇拥的宫人,独自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晚风微凉,吹散了些许酒意,却吹不散心头那点莫名的烦躁。
“贵妃娘娘深夜独行,不怕遇着歹人?”
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孟吟脚步一顿,缓缓转身。晏和不知何时跟了上来,依旧是那副淡漠的神情,眼神却像鹰隼般锐利,仿佛能穿透她层层伪装。
“有皇叔在,谁敢作祟?”孟吟笑意盈盈,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亲昵,“倒是皇叔,不在席间陪陛下,跑到这园子里来,不怕陛下多疑?”
晏和走近几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他身上清冽的松香气息混着淡淡的墨味,与宫里的熏香截然不同,竟让孟吟莫名地心头一跳。
“陛下有美人在侧,不差我一个。”他声音低沉,目光落在她微颤的睫毛上,“倒是贵妃娘娘,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步步惊心,不累吗?”
孟吟心头一震,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在这深宫里,人人都赞她得宠,羡慕她地位尊崇,却从未有人问过她累不累。眼前这个男人,是皇帝的眼中钉,是朝臣口中的“异姓王”(虽为皇叔,却因权势过盛被暗指功高盖主),却看穿了她华丽衣袍下的疲惫。
“皇叔说笑了,”她很快敛了情绪,恢复了那副娇媚模样,“能得陛下恩宠,是臣妾的福气,何来累一说?”
晏和定定地看了她片刻,忽然轻笑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福气?这宫里的福气,往往是催命符。孟贵妃,你家世显赫,容貌绝世,可别忘了,树大招风。”
他的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孟吟最在意的地方。她父亲手握吏部大权,与晏和素有政见之争,皇帝一面倚重孟家,一面又纵容她承宠,无非是想让孟家与晏和相互牵制。她就像一朵被精心养在瓷瓶里的花,看似被捧在手心,实则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多谢皇叔提醒,臣妾省得。”孟吟垂下眼,掩去眸中的复杂情绪。
晏和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她身边,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却仿佛有一种无声的默契在流淌。月光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青石板路上,短暂地模糊了身份与立场的界限。
远处传来太监尖细的嗓音,大概是皇帝在找她了。孟吟深吸一口气,重新扬起笑容,转身看向晏和:“皇叔,臣妾该回去了。”
晏和颔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保重。”
孟吟转身离去,步履从容,裙摆扫过地面,留下轻微的声响。她没有回头,却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回到宴席,皇帝果然在等她,见她回来,立刻招手让她坐到身边,语气宠溺:“去哪儿了?朕找了你好一会儿。”
“回陛下,臣妾去吹了吹风,有些闷。”孟吟温顺地靠在皇帝肩头,鼻尖萦绕着龙涎香的味道,心里却反复回响着晏和那句“保重”。
她抬眼,再次望向廊下,那里已空无一人,仿佛刚才的相遇只是一场幻觉。
朱墙高耸,困住了多少人的青春与自由。她是最得宠的贵妃,他是权倾朝野的皇叔,他们的身份注定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甚至可能在某一天,成为彼此的刀刃。
可不知为何,孟吟的心头,却因那短暂的相遇,悄然泛起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涟漪。或许在这冰冷的宫墙之内,总有一些情感,会像暗夜里的藤蔓,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悄滋生。自那夜御花园一别,孟吟与晏和再未单独见过。
宫宴仍是常例,她依旧是皇帝身边最亮眼的存在,鬓边斜插的东珠随着浅笑轻颤,映得满堂华彩都失了几分颜色。而晏和总是坐在最末的席位,玄色朝服一丝不苟,偶尔抬眼,目光掠过她时,也只是淡得像风拂过水面,连一丝涟漪都欠奉。
可孟吟却总能在人群中轻易捕捉到他的身影。看他指尖叩击着桌面,节奏与议事时如出一辙;看他端起酒杯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是他对冗长虚礼不耐的惯常姿态。这些细微的观察,像藏在锦盒里的秘密,被她妥帖收着,连自己都觉出几分荒唐。
变故发生在三月末。
边关急报传入京中,匈奴突袭,连破三城。朝堂之上,皇帝拍碎了龙案上的霁蓝釉笔洗,怒火中烧,却在选派将领时犯了难。满朝文武噤若寒蝉,谁都清楚,此刻能担此重任的,唯有晏和。
可龙椅上的那位,手指攥着奏报,指节泛白,目光在晏和身上逡巡再三,终究是沉声道:“此事……容朕再议。”
退朝时,孟吟恰在御书房外候着。她捧着新沏的雨前龙井,听见里面传来皇帝压抑的怒声:“朕岂能再让他掌兵权?若他有异心,朕这个皇位……”
后面的话被刻意压低,却足够让孟吟心头一凉。她正欲转身,却见晏和从里面走出,玄色朝服的下摆沾了点墨迹,想来是方才争执时不慎蹭到的。他撞见她,脚步未停,只在擦肩而过时,极轻地说了一句:“后宫不宜干政。”
声音冷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
孟吟望着他挺直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她当然知道后宫不宜干政,可她更清楚,若皇帝执意不用晏和,边关必破,届时生灵涂炭,国本动摇,这后宫的安稳,又能凭什么维系?
夜里,皇帝宿在她的瑶光殿。他饮了些酒,靠在床边揉着眉心,语气带着酒后的疲惫:“吟儿,你说,朕该信他吗?”
孟吟正为他解着玉带,闻言动作一顿,抬眸时眼底已蓄了几分恰到好处的迷茫:“陛下说的是皇叔?臣妾不懂朝政,只记得去年冬天,京郊雪灾,是皇叔亲自带人去铲雪开道,送来的粮草救了好多人呢。”
她声音软糯,说的全是无关痛痒的琐事,却悄悄将“晏和”与“赈灾救民”连在了一起。
皇帝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捏了捏她的脸颊:“你啊,就知道这些。”
他没再说什么,可孟吟知道,他听进去了。
三日后,圣旨下,晏和被任命为兵马大元帅,即刻领兵出征。
出征那日,孟吟借着去慈安宫给太后请安的由头,在宫墙上站了许久。远远地,看见城门口那支黑色的队伍,看见为首的那道玄色身影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如旧。
风猎猎地吹起他的披风,也吹乱了孟吟鬓边的碎发。她望着那支队伍浩浩荡荡地消失在尘土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空了一块。
她不知道自己这算什么。是希望他得胜归来,还是……怕他归来后,与皇帝的猜忌更深?
日子在等待中变得漫长。边关的战报断断续续传来,有胜有负,每一次信使策马入宫,整个皇宫的空气都会跟着紧绷几分。皇帝对她依旧宠爱,赏赐流水般送入瑶光殿,可孟吟却总觉得,那笑容背后,多了些她读不懂的沉重。
直到七月,捷报传来,匈奴大败,遣使求和。
消息传回时,皇帝正在瑶光殿与她对弈,闻言猛地将棋子拍在棋盘上,哈哈大笑:“好!好!晏和没让朕失望!”
他笑得开怀,眼底却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
孟吟垂下眼帘,看着棋盘上被打乱的棋子,轻声道:“皇叔辛苦了。”
皇帝转头看她,忽然握住她的手:“吟儿,等他回来,朕为他庆功。”
那语气里的亲昵,却让孟吟莫名地打了个寒噤。
晏和班师回朝那日,京中万人空巷。孟吟站在宫墙的角楼上,再次看见那道玄色身影。他比出征前瘦了些,肤色黝黑了许多,眉眼间却添了几分沙场磨砺出的凌厉。
他勒马在宫门前接受百官的朝拜,目光无意间向上一瞥,竟与孟吟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不过一瞬,快得像错觉。
他立刻移开目光,翻身下马,跪地接旨,动作恭敬无措,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她的臆想。
孟吟却站在风里,指尖冰凉。她看见他脖颈间露出的一点绷带,看见他握拳时手臂上凸起的青筋。这个在沙场上浴血奋战的男人,回到这朱墙之内,依旧要收起所有锋芒,做一个谨小慎微的皇叔。
而她,只能站在高高的宫墙上,像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戏。
庆功宴设在太和殿,比上次的夜宴更为盛大。晏和一身戎装未换,铠甲上还沾着未洗去的风霜,举杯向皇帝谢恩时,声音带着久居沙场的沙哑。
“此番大捷,全赖陛下天威,将士用命,臣不敢居功。”
皇帝笑着举杯:“皇叔客气了,你劳苦功高,朕自当重赏。”
酒过三巡,皇帝忽然看向孟吟:“吟儿,替朕敬皇叔一杯。”
满殿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孟吟端着酒杯起身,一步步走到晏和面前。
距离很近,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硝烟味,盖过了那熟悉的松香。她屈膝行礼,将酒杯举到他面前,声音平静无波:“皇叔辛苦,臣妾敬您。”
晏和抬手接过,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的指腹,滚烫的温度像电流般窜过。他仰头饮尽,将酒杯放回她手中,低声道:“谢贵妃娘娘。”
那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尾音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疲惫。
孟吟转身回座,心跳却乱了节拍。她知道,这场庆功宴不是结束,或许,只是另一场更凶险的开始。
夜宴散后,她再次借口透气,走到御花园。月光依旧,青石板路依旧,只是廊下再无那个等她的身影。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下,已是三更天。
孟吟望着天边那轮残月,忽然想起出征前晏和说的那句“后宫不宜干政”。她轻轻笑了笑,指尖划过微凉的石栏。
是啊,她不该干政。
可她控制不住自己,在听到他可能被猜忌时,想为他说一句话;在听到他得胜归来时,想站得高些,再高些,能多看他一眼。
这朱墙之内的情动,大抵从一开始,就注定是场劫难。
她转身欲回,却在转身的刹那,看见不远处的海棠树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晏和。
他似乎也刚从宴席上出来,铠甲已换,又穿上了那身玄色常服。月光透过海棠花枝,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四目相对,这一次,谁都没有移开。
风吹过,落了一地海棠花瓣。海棠花瓣簌簌落在肩头,像一场无声的雨。
孟吟站在原地,指尖微微蜷起。夜风吹起她的宫裙,衣袂翻飞间,露出腕上那只羊脂玉镯——还是去年皇帝赏的,此刻却凉得像冰。
晏和先动了脚步,一步步朝她走来。他身上的硝烟味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清冽的皂角香,混着月光的清辉,竟生出几分寻常人家的暖意。
“贵妃娘娘还未安歇?”他开口,声音比白日里柔和些,却依旧带着刻意的疏离。
“皇叔不也一样?”孟吟抬眸,目光撞进他深邃的眼底。那里没有了朝堂上的锐利,也没有了沙场上的凛冽,只有一片沉沉的墨色,像藏着无尽的心事。
他停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不再靠近。“方才在席间,多谢娘娘。”
孟吟一怔:“谢臣妾什么?”
“谢娘娘那杯酒。”他垂眸,看着脚下被风吹散的花瓣,“也谢娘娘……在陛下面前提起雪灾之事。”
孟吟心头剧震,原来他都知道。她以为自己做得隐秘,以为那句看似无意的话不会被察觉,却没想过,这个男人心思缜密至此。
“皇叔误会了,”她强作镇定,唇角勾起惯常的笑意,“臣妾只是随口一提,况且救灾本就是皇叔的功劳。”
晏和抬眼,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灼人的专注。“在这宫里,‘随口一提’往往比刻意进言更需勇气。娘娘该知道,替我说话,是会引火烧身的。”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轻轻割开她伪装的平静。是啊,她知道。皇帝心思深沉,最忌后宫与前朝勾连,尤其是她与他——一个是宠妃,一个是被忌惮的皇叔,任何一点牵连,都可能被无限放大。
可那日听闻皇帝犹豫,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被埋没,更不能让他因猜忌而失了兵权,最终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臣妾不怕。”话一出口,孟吟自己都愣了。她从未想过,会在他面前说出这样的话。
晏和也愣住了,眸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是更深沉的复杂。他沉默片刻,声音低哑:“不值得。”
三个字,轻得像叹息,却重重砸在孟吟心上。
是啊,不值得。她是孟家的女儿,是皇帝的贵妃,她的荣辱兴衰都系在孟家和皇权之上,与晏和之间,本就该是泾渭分明的两条线。她不该有妄念,更不该为了这妄念,将自己置于险境。
“皇叔说的是。”孟吟垂下眼,掩去眸中的涩意,“时辰不早了,臣妾告退。”
她转身要走,手腕却忽然被握住。
温热的触感传来,带着薄茧的手指紧扣着她的肌肤,力道不大,却让她动弹不得。孟吟猛地回头,撞进晏和骤然变得炽热的目光里。
“孟吟。”他叫她的名字,不是“贵妃娘娘”,而是连名带姓,低沉而清晰,像一声压抑了许久的喟叹。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她。
孟吟的心跳瞬间失序,血液仿佛都冲上了头顶。她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放手,皇叔。”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带着惊慌,也带着一丝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若我说,我不想放呢?”晏和的目光紧锁着她,眼底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有挣扎,有克制,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
夜风吹得海棠花簌簌作响,掩盖了两人急促的呼吸。孟吟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因隐忍而绷紧的下颌线,忽然觉得,这朱墙之内的规矩,这身份立场的束缚,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她想起他在宫墙上提醒她“保重”,想起他在御书房外告诫她“后宫不宜干政”,想起他在庆功宴上那抹疲惫的眼神。原来,那些看似疏离的举动背后,藏着的是这样深沉的在意。
“晏和……”她轻轻唤他的名字,声音轻得像羽毛。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太监巡查的脚步声,伴随着灯笼的光晕,正缓缓朝这边移动。
晏和猛地回神,像触电般松开了她的手,迅速后退几步,恢复了那副淡漠疏离的模样,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孟吟也定了定神,理了理微乱的衣襟,转身快步隐入回廊的阴影里。
她没有回头,却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像带着温度的线,一路追随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瑶光殿的角门后。
回到殿内,贴身宫女见她脸色微红,发丝微乱,不由好奇:“娘娘怎么了?”
孟吟摇摇头,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海棠花的香气顺着风飘进来,带着一丝甜,也带着一丝涩。
她抬手抚上自己的手腕,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她知道,从今夜起,有些东西不一样了。那悄悄滋生的藤蔓,已经越过了理智的藩篱,开始疯狂地缠绕。
而她和他,就像站在悬崖边缘,往前一步是万劫不复,退后一步是咫尺天涯。
可她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悄悄说:或许,这样也不错。至少,在这冰冷的朱墙之内,她不是一个人。
远处的更鼓声再次响起,四更天了。
孟吟轻轻叹了口气,吹灭了桌上的烛火。黑暗中,她的嘴角,却悄悄勾起了一抹极浅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