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宫宴的请柬送到静澜苑时,上面沾染的御用龙涎香也无法驱散苏晚棠心头的冷意。她捏着那张洒金笺,指尖感受着纸张的细腻与冰冷。这并非邀请,更像一道不容拒绝的旨意。东宫沉寂水面下涌动的暗流,终于要漫溢到明处,将她这枚被刻意遗忘的棋子,也卷入其中。
宫宴设在太液池畔的“琼华殿”。是夜,天幕如洗,一轮满月悬于碧波之上,清辉遍洒,将殿宇楼阁、池中画舫映照得恍若仙境。殿内更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数百盏琉璃宫灯高悬,流光溢彩;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雕梁画栋;各色珍馐美馔摆满了长长的紫檀木案几,香气馥郁,勾人馋涎;丝竹管弦悠扬悦耳,舞姬身姿曼妙,水袖翻飞。一派盛世繁华、歌舞升平的景象。
苏晚棠穿着太子妃规制的礼服,玄色为底,金线绣着翱翔的九尾鸾凤,广袖长裾,庄重华贵。发髻高绾,赤金点翠凤簪步摇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折射出璀璨却冰冷的光芒。她的妆容精致,眉如远山,唇点朱砂,将本就倾城的容颜衬托得愈发惊心动魄。然而,那双深邃的眼眸,却如同两泓封冻的寒潭,映不出这满殿的喧嚣与暖意。
她在引路太监的带领下步入琼华殿。刹那间,原本喧闹的大殿似乎有了一瞬微妙的凝滞。无数道目光,带着探究、好奇、怜悯、审视、甚至幸灾乐祸,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这些目光如同无形的细针,密密匝匝地刺来。她清晰地感受到那些贵妇命妇们低声的议论,那些宗室子弟们玩味的眼神。
苏晚棠目不斜视,腰背挺得笔直,步履从容而稳定,每一步都仿佛丈量过一般精准。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无可挑剔的浅笑,端庄得体,将太子妃应有的威仪展现得淋漓尽致。然而,这份威仪之下,是冰封的疏离。
她的位置,在皇帝御座下首左侧,仅次于皇后(若皇后在席)和几位高位妃嫔,是太子妃应有的尊位。然而,当她的目光扫过自己的席位时,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
在她席位稍下方,靠近御阶的位置,竟额外设了一张稍小、却同样精致的紫檀木案几。案几后,端坐着一位身着月白宫装、身姿纤弱的女子——林清漪。
林清漪今日显然是精心装扮过的。月白的衣裙衬得她肌肤胜雪,愈发显得楚楚可怜。发髻上只簪了几朵小巧的珠花和一支素雅的玉簪,恰到好处地烘托出她的柔美与“不争”。她低眉顺眼地坐着,姿态恭谨,仿佛一朵不胜凉风的水莲花。然而,她坐的位置,却无比刺眼!那本应是宗室王妃或超品诰命才有资格靠近御阶的次席!她一个宫女,何德何能?!
萧景珩此刻已坐在苏晚棠对面的太子席上,正与邻近的某位宗室亲王低声交谈。他似乎并未察觉这席位安排的不妥,又或者说,他默许了这种不妥。他的目光偶尔掠过林清漪的方向,带着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柔和与关切。
苏晚棠的心湖如同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瞬间掀起惊涛骇浪!羞辱!这是赤裸裸的羞辱!将她这个明媒正娶的太子妃置于众目睽睽之下,与一个身份卑贱的宫女同席,甚至让那宫女的位置隐隐压了她一头!萧景珩,你为了捧你的心上人,竟连皇家体统、东宫颜面都全然不顾了吗?!
一股冰冷的怒意直冲头顶,几乎要将她维持的冷静面具撕裂。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尖锐的刺痛让她瞬间清醒。她不能失态!绝不能!在这满殿的豺狼虎豹面前,一丝软弱和失态,都会成为她们撕咬的借口。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怒火,脸上那抹浅笑甚至未曾改变分毫,仿佛对眼前这荒谬的安排视若无睹。她步履从容地走到自己的席位前,姿态优雅地坐了下来。目光平视前方,落在殿中翩翩起舞的舞姬身上,仿佛被那优美的舞姿深深吸引。
然而,她刻意维持的平静,在某些人眼中,却成了懦弱可欺的信号。
“哟,这不是咱们尊贵的太子妃娘娘吗?”一个略显尖利、带着浓重讥诮的女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丝竹营造的和谐氛围。
苏晚棠循声望去。说话的是坐在斜对面不远处的承平侯夫人李氏,一位以刻薄善妒闻名的宗室女眷。她身边还坐着几位相熟的贵妇,此刻都掩唇低笑,目光不怀好意地在苏晚棠和林清漪之间逡巡。
李氏扭着腰肢,故意提高了声调,确保殿内大部分人都能听见:“太子妃娘娘今夜真是光彩照人啊!只是……妾身瞧着,娘娘身边这位妹妹,倒是更得太子殿下怜惜呢?瞧这位置安排的……啧啧,殿下真是用心良苦啊!”她拖长了调子,眼神瞟向林清漪,又瞟回苏晚棠,其中的挑衅和恶意毫不掩饰。
殿内的议论声更大了些,许多目光变得愈发玩味。林清漪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针对吓到了,身体微微瑟缩了一下,抬起一双水盈盈的眸子,怯生生地看向萧景珩的方向,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委屈。
萧景珩的眉头瞬间蹙紧,看向李氏的目光带着明显的不悦。
李氏却像是得到了鼓励,更加得意,继续阴阳怪气:“要妾身说啊,这深宫里头,光有身份地位可不够,还得有福气,得能拢住男人的心才是正经!否则啊,空占着个名分,跟守活寡似的,那滋味……啧啧,想必太子妃娘娘是深有体会了?”她掩着嘴,发出一串刺耳的笑声,旁边的几位贵妇也跟着附和低笑。
“大胆!”云苓站在苏晚棠身后,气得脸色发白,忍不住低声呵斥。
苏晚棠抬手,轻轻按住了云苓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手臂。她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云苓立刻噤声,只是胸膛依旧剧烈起伏着。
满殿的目光,此刻几乎全部聚焦在了苏晚棠身上。有同情,有鄙夷,有好奇,更多的是等着看这位“有名无实”的太子妃如何下不来台的幸灾乐祸。连上首御座上的皇帝,也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目光深沉地看了过来,带着审视。
萧景珩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他正欲开口呵斥李氏,却见苏晚棠缓缓抬起了手。
不是指向李氏,也不是掩面哭泣。她只是优雅地端起了面前那盏温热的雨前龙井。白玉般的指尖捏着青瓷杯盖,轻轻撇了撇水面浮着的两片舒展的茶叶,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赏玩的闲适。
就在众人以为她会忍气吞声,或者只会苍白辩解时,苏晚棠开口了。她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异常清晰、平稳,如同玉石相击,穿透了殿内所有的杂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承平侯夫人此言,倒是让本宫想起一则旧闻。”
她微微侧首,目光平静地落在李氏那张因得意而略显扭曲的脸上,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冷嘲的弧度。
“听闻前朝有位宠妃,恃宠而骄,逾越礼制,竟敢在宫宴上指摘皇后失德,言其‘空有虚名,不谙媚君之道’。”苏晚棠的声音不疾不徐,如同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夫人可知,那位宠妃后来如何了?”
李氏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你…你胡说什么!”
“本宫可没指名道姓,夫人何必急着对号入座?”苏晚棠轻轻放下茶盏,杯底与案几相触,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如同敲在众人心头,“那位宠妃的下场么……史书有载,其家族以‘僭越犯上、挑唆宫闱’之罪论处,满门抄斩。至于她本人,”苏晚棠的目光扫过脸色瞬间惨白的李氏,又若有似无地掠过对面脸色铁青的萧景珩,最后落在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身上,声音陡然转冷,带着金石般的铿锵之力:
“被褫夺封号,打入永巷,终其一生,与青灯古佛为伴。史家评曰:‘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弛;以媚惑主者,终遭天谴’。此等前车之鉴,夫人饱读诗书,竟不知晓吗?还是说,夫人觉得本朝礼法纲常,竟不如前朝森严,可容得下此等‘媚君惑上’、‘挑拨储君夫妻’之言,堂而皇之地在这大内宫宴之上放肆?”
一席话,字字如刀,句句诛心!
没有一句粗鄙的辱骂,却比任何辱骂都更狠辣!她引经据典,借古讽今,将李氏的刻薄挑衅直接拔高到了“僭越犯上”、“挑唆宫闱”、“藐视礼法纲常”的高度!更可怕的是,她将矛头隐隐指向了那个看似无辜、实则正是这场羞辱源头的林清漪!“媚君惑上”四个字,如同无形的巴掌,狠狠扇在了萧景珩的脸上!
殿内瞬间死寂!
丝竹声停了,舞姬僵在原地。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位端坐席间、神色平静无波的太子妃。她身上那股沉静的气度,此刻竟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凛冽威压!承平侯夫人李氏,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看向苏晚棠的眼神充满了恐惧。
林清漪更是小脸煞白,身体摇摇欲坠,那双水眸里的委屈瞬间被巨大的惊恐取代,她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案几边缘,指节用力到发白。
萧景珩猛地攥紧了手中的酒杯,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俊美的脸上阴云密布,看向苏晚棠的眼神充满了震惊、愤怒,还有一丝……被彻底戳穿狼狈的难堪!他万万没想到,这个被他冷落、被他视为联姻工具的女人,竟有如此犀利的言辞和胆魄!她竟敢!她竟敢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反击!这简直是在公然挑衅他的权威,更是在将他和林清漪置于风口浪尖!
“好!说得好!”
一声中气十足、带着激赏之意的朗笑打破了死寂。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坐在清流文臣一列首位的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正抚掌大笑,正是三朝元老、德高望重的裴阁老!
裴阁老目光炯炯地看着苏晚棠,毫不掩饰眼中的赞许:“太子妃娘娘引经据典,明辨是非,恪守礼法,维护宫闱尊严,更难得是这份沉稳气度!‘媚君惑上’者,终非正道;‘恪守本分、以德服人’者,方为后宫之范!陛下,”他转向御座上的皇帝,声音洪亮,“老臣以为,太子妃娘娘此番应对,堪为天下女子典范!当嘉!”
裴阁老这一番话,如同定海神针,瞬间扭转了殿内的风向!清流一派的官员纷纷点头附和,看向苏晚棠的目光充满了敬意。连一些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宗室勋贵,此刻看向她的眼神也变了,多了几分郑重和深思。
皇帝端坐于御座之上,深邃的目光落在苏晚棠身上,久久未动。他那张威严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但眼中却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欣赏与深思。他并未立刻表态,只是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的威压,瞬间压下了所有的议论:
“承平侯夫人言语失当,御前失仪,有辱宗室体面。即日起,禁足府中思过半年,无诏不得入宫。承平侯教妻无方,罚俸一年。”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惨白的李氏和承平侯,最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依旧平静端坐的苏晚棠,以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太子萧景珩,“今日乃中秋佳节,众卿当以和为贵。开宴吧。”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如同雷霆万钧,彻底为这场风波盖棺定论。李氏被宫人几乎是架着拖了出去,承平侯也面如死灰地跪地领罚。殿内丝竹重新响起,舞姬再次舞动,但气氛却再也无法恢复之前的轻松。无数道目光,或敬畏,或探究,或复杂,依旧若有若无地聚焦在苏晚棠身上。
她依旧端坐着,身姿笔挺如松。端起面前的酒杯,对着裴阁老的方向,极其轻微地颔首致意。裴阁老捋着胡须,微笑着举杯回礼。
苏晚棠的目光平静地掠过对面。萧景珩正死死地盯着她,那双总是盛满对林清漪无限怜惜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震惊、恼怒、被冒犯的烦躁,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复杂的审视。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认真地,看清了自己这位“有名无实”的太子妃。她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忽视、甚至羞辱的联姻符号,而是一个拥有惊人锋芒、足以搅动风云的存在!
苏晚棠迎上他的目光,脸上那抹浅淡的、公式化的笑意依旧未变。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冰封的湖面之下,一丝锐利如剑的锋芒,一闪而逝。
宫宴风波,看似平息。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太子妃苏晚棠平静无波的表象之下,在太子萧景珩震惊审视的目光之中,悄然改变了。这深宫的水,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涟漪才刚刚开始扩散。而那位一直低眉顺眼的林清漪,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死死攥紧的拳头里,指甲早已深深嵌入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