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宫宴的风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东宫乃至整个朝堂都激起了不小的涟漪。太子妃苏晚棠的名字,不再仅仅是一个象征性的联姻符号,而是以一种近乎凌厉的姿态,闯入了各方势力的视野。清流领袖裴阁老当众的激赏,皇帝那意味深长的一瞥,都为她蒙上了一层神秘而不可小觑的光晕。
然而,静澜苑内,却依旧维持着表面的沉寂。
苏晚棠的日子似乎没有任何改变。她依旧深居简出,临帖、看书、对弈。只是,案头那本翻开的《盐铁论》旁边,多了一卷装帧古朴、毫不起眼的《前朝名臣轶事集》。唯有她自己知道,这卷“轶事集”的夹层中,正藏着墨先生那卷足以搅动风云的羊皮密策。
宫宴上的锋芒毕露,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自保,更是她计划中投石问路的关键一步。裴阁老的反应,让她看到了密策中第一个关键节点——“裴琰”这个名字背后蕴含的巨大能量和可能性。一个被帝王厌弃、赋闲在家多年的老臣,其门生故吏却依旧遍布朝野,在清流中拥有无与伦比的号召力。若能借势于此……
“云苓,备几样精致的点心,用那个紫檀雕花食盒装好。”苏晚棠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落在窗外一株开得正盛的墨菊上,声音平静地吩咐。
“是,娘娘。娘娘是要……?”云苓有些疑惑。自家主子极少主动对外走动。
“听闻裴阁老的孙女裴婉小姐,最喜丹青,尤擅工笔花鸟。本宫这里恰好新得了一幅前朝《百菊图》的摹本,虽非真迹,却也颇有几分神韵。”苏晚棠指尖轻轻拂过书案上摊开的一卷画轴,“本宫想去御花园‘撷芳亭’赏菊,顺便……请裴小姐一同品鉴品鉴。”
云苓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立刻应声去准备。
撷芳亭位于御花园深处,临水而建,四周遍植各色名菊,是宫中女眷秋日赏玩的好去处。苏晚棠特意选了个人流较少的午后前往。
亭中,果然已有一道纤细的身影。那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穿着一身水蓝色绣缠枝莲的素雅襦裙,发间只簪了一支白玉梅花簪,气质沉静温婉。她正俯身在一张石桌上,对着亭外一丛姿态奇崛的“绿牡丹”细细描摹,神情专注,眉宇间带着一股书卷气的清雅。正是裴阁老的嫡亲孙女,裴婉。
苏晚棠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大动静。她示意宫人留在亭外,只带着云苓缓步走入。
“裴小姐好雅兴。”苏晚棠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
裴婉闻声抬头,见到苏晚棠,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放下画笔,恭敬地起身行礼:“臣女裴婉,拜见太子妃娘娘。”她动作流畅,姿态端庄,眼神清澈,并无寻常闺秀见到高位妃嫔时的惶恐或谄媚,只有世家贵女应有的礼数与疏离。
“不必多礼。”苏晚棠虚扶一把,目光落在石桌上的画稿上,“裴小姐笔下的绿牡丹,形神兼备,风骨卓然,颇有几分‘傲霜枝’的气韵。看来裴小姐深得裴阁老的真传。”她语气真诚,带着欣赏。
裴婉微怔,显然没料到这位传闻中处境尴尬、却在宫宴上大放异彩的太子妃会如此懂画,更会提及祖父。她看向苏晚棠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探究,但依旧谨慎:“娘娘谬赞了。臣女不过是闲暇涂抹,难登大雅之堂。娘娘也懂画?”
“略知一二。”苏晚棠微微一笑,示意云苓将食盒放在石桌上,“本宫新得了一幅前朝《百菊图》的摹本,虽非真迹,但运笔设色颇有古意。今日见裴小姐在此写生,便想着带来,请裴小姐这样的行家品鉴一二,也省得明珠蒙尘。”她说着,亲自从云苓捧着的锦盒中取出画轴,徐徐展开。
画卷古朴,上百种菊花形态各异,或怒放,或含苞,或清雅,或富丽,笔触细腻传神,设色淡雅脱俗。裴婉的目光一接触到画卷,便被牢牢吸引住了。她家学渊源,对书画鉴赏极有眼力,一眼便看出这摹本绝非俗手所为,临摹者功力深厚,对原画精髓把握得极为精准。
“好画!”裴婉忍不住低声赞叹,眼中流露出纯粹的热爱与欣赏,方才的疏离感消散了不少。她靠近细看,指尖虚点着画中几处精妙笔法,与苏晚棠低声交谈起来。从用笔的提按顿挫,到设色的浓淡干湿,再到不同菊花的寓意风骨……两人竟越聊越投机。
苏晚棠腹有诗书,对画理见解独到,言谈间引经据典却毫不卖弄,态度平和亲切。裴婉起初还有些拘谨,渐渐被苏晚棠的博学与真诚打动,话也多了起来。亭中气氛融洽,只闻菊香与低语。
“说起来,”苏晚棠状似无意地轻叹一声,目光从画卷移到亭外盛放的菊花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世人只道菊花傲霜,却不知其根茎深埋土中,需得经历漫长黑暗,才能迎来这一朝绽放。正如这深宫,外人只见其繁华锦绣,又怎知其中步步惊心?”她语气淡然,仿佛只是随口感叹。
裴婉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她想起宫宴上太子妃那番犀利又悲壮的言论,想起祖父回家后对她的评价——“此女心性坚韧,才智卓绝,可惜明珠投暗”。再看眼前这位太子妃,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沉静与坚韧,绝非寻常闺阁女子所有。她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同病相怜的触动。她虽在宫外,但作为裴家嫡女,对朝局暗涌、家族兴衰的敏感,丝毫不弱。
“娘娘……”裴婉低唤一声,欲言又止。她冰雪聪明,自然明白苏晚棠今日之举,绝不仅仅是赏画品菊。
苏晚棠看向她,眼神清澈坦荡,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了然:“裴小姐无需多言。本宫今日前来,一是真心仰慕小姐才情,愿以画会友;二则是……”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却字字清晰,“本宫身处漩涡,深知独木难支之理。裴阁老乃国之柱石,清流楷模,本宫心向往之。然宫规森严,内外有别,本宫不便贸然叨扰。今日得见裴小姐风仪,如见裴老风骨,心中甚慰。只盼他日若有机缘,小姐能为本宫引荐一二,聆听裴老教诲,纵使只言片语,于本宫亦是醍醐灌顶。”
这番话,既表明了结交裴家的意愿,又给足了裴家面子,将姿态放得很低,且以“请教”为名,丝毫不提结盟利益,只强调对裴阁老人品学问的敬仰。更点出了“独木难支”的处境,暗示了寻求理解与支持的深层需求。
裴婉心中震动。这位太子妃娘娘,不仅才华横溢,更难得是这份洞察人心的敏锐和坦荡求援的勇气。她想起祖父私下对太子沉溺私情、冷落正妃的叹息,想起宫宴上太子妃维护皇室尊严时的铿锵风骨……裴家清流,向来以匡扶社稷、持守正道为己任。眼前的太子妃,似乎比那位偏执的太子,更符合裴家心中“国母”应有的气度与担当。
她沉默片刻,目光变得郑重起来。她没有立刻应承,而是拿起画笔,在方才未完成的“绿牡丹”画稿上,添上了最后几笔傲然挺立的花瓣,然后才轻声道:“娘娘才情见识,臣女钦佩。祖父……虽赋闲在家,然心系社稷,常叹世风。娘娘所言‘根茎深埋,方得绽放’,祖父闻之,想必亦会有所感怀。待臣女归家,定当将娘娘对祖父的敬仰之意,以及今日品画论菊的雅事,细细禀明。”她抬起头,迎上苏晚棠的目光,眼中传递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承诺,“祖父闲暇时,最爱侍弄院中几株老梅,若有雅兴,或会与家人品评些古画诗文。”
苏晚棠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裴婉的话,如同一个约定,一个信号。她明白了。她微微颔首,脸上绽开一抹真心实意的笑容:“那本宫便静候裴阁老与裴小姐的佳音了。这《百菊图》摹本,便赠予小姐,留个念想。”她将画轴轻轻推了过去。
“臣女……谢娘娘厚赐。”裴婉郑重接过。
一场看似寻常的赏菊品画,在御花园深处悄然落下帷幕。亭外菊花依旧绚烂,亭内两位女子相视一笑,无声的同盟,已然初结。
***
与此同时,宫墙之外,镇国公府演武场上的呼喝声,比往日更加凌厉了几分。
少年苏珩赤着上身,汗水如雨般从贲张的肌肉上滚落。他手中一杆丈二红缨枪,舞得虎虎生风,枪尖抖出点点寒星,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啸音。一招一式,刚猛霸道,带着一股近乎自虐的狠劲。他眼前仿佛不是冰冷的木桩和靶子,而是深宫中那些欺辱姐姐的面孔,是太子萧景珩那张冷漠的脸!
“喝!”一声低吼,长枪如毒龙出洞,狠狠刺入草人靶心,枪杆因巨大的力量而剧烈弯曲,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好!力道够了,但杀气太重,失了枪法的灵动与绵长!”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
演武场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位身着灰色布衣的老者。老者须发皆白,身形却依旧挺拔如松,目光锐利如鹰,正捋着胡须看着苏珩。
苏珩收枪而立,看向老者,眼中并无太多惊讶,只有深深的敬重:“师父!”
这老者姓赵,曾是苏家军中的一员悍将,枪术出神入化,后因伤退隐。苏珩自小便得其指点,枪法根基便是他所授。只是近些年,赵老隐居城外,少有露面。
“小子,你这般练法,仇还没报,自己先废了!”赵老走上前,拍了拍苏珩汗湿的肩膀,力道沉厚,“你姐姐特意派人寻我回来,可不是看你把自己练成个莽夫的。”
“姐姐?”苏珩眼睛一亮,随即又黯了下去,带着不甘,“师父,我恨!恨自己无能!姐姐在宫里被人那般羞辱,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你就想用蛮力?”赵老哼了一声,“匹夫之勇,能成什么事?你姐姐处境艰难,她需要的不是一个只会喊打喊杀的莽撞弟弟,而是一个能真正帮到她、在关键时刻顶天立地的臂膀!在朝堂,在军中,有足够的力量!”
苏珩浑身一震,姐姐在省亲时对他说过的话,此刻与师父的训诫重合在一起。他紧紧握住枪杆,指节泛白。
“从今日起,”赵老目光如电,“你的功课加倍。枪法,我要你练到刚柔并济,收放自如!兵法韬略,更要烂熟于心!苏家以武立身,但在这朝堂之上,光会耍枪可不行!我会盯着你,若有懈怠……”老者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弟子明白!”苏珩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熊熊火焰,之前的焦躁和戾气沉淀下去,化为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坚定的决心,“请师父严加管教!苏珩定不负姐姐期望,不负师父教导!”他重新摆开架势,长枪再次舞动,招式间少了几分狂暴,多了几分沉稳的杀伐之气。
赵老看着少年眼中那蜕变的光芒,微微颔首。苏晚棠那孩子……心思缜密啊。为他寻回自己这个师父,便是为他铺下了一条通往力量的道路。这盘棋,她落子的地方,越来越深了。
***
静澜苑的书房内,灯火通明。苏晚棠伏案疾书,娟秀的字迹落在素笺上,是她写给苏珩的信。信中只字不提宫中艰难,只殷殷叮嘱他勤勉用功,敬重师长,字里行间是长姐的关怀与期许。
写完信,用火漆封好,交给云苓:“明日寻个稳妥人,送回府中,亲手交给阿珩。”
“是,娘娘。”云苓接过信,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娘娘,墨先生……有消息了。”
苏晚棠执笔的手一顿,墨汁在笔尖凝聚欲滴:“说。”
“安排在护国寺的眼线回报,今日午后,有人在供奉长明灯的大殿角落,用寺中特制的祈福签,留下了这个。”云苓从袖中取出一枚不起眼的竹制祈福签,上面刻着寻常的吉祥话。她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在签尾一处极细微的凹痕处一按,竹签竟从中裂开一条细缝,露出里面卷成细条的一小片薄如蝉翼的素帛。
苏晚棠接过素帛,展开。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墨迹未干,带着一丝檀香气息:
> 北境风起,鹰隼盘旋。旧伤恐复发,慎防寒气入骨。粮道或滞,宜早备炭火。三日后,酉时三刻,老地方。
苏晚棠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北境风起,鹰隼盘旋”——北境有异动,有强大的猛禽(暗指手握重兵、野心勃勃之人)在伺机而动!
“旧伤恐复发”——指代裴阁老?提醒她裴家这步棋的重要性,但也暗示裴阁老身体或地位可能面临新的危机?
“慎防寒气入骨”——让她小心来自暗处的阴冷算计!
“粮道或滞,宜早备炭火”——暗示朝中可能有人会在关键物资(钱粮、情报、甚至兵权)上设卡掣肘,让她提前储备力量(盟友、资源)!
最后,约定了下次传递消息的时间地点。
墨迹未干……墨先生就在京城!而且对她的动向,甚至她与裴家的初步接触,似乎都了如指掌!
这短短一行字,信息量巨大,危机感扑面而来!如同一只看不见的手,猛地拨快了棋盘上倒计时的沙漏。
苏晚棠指尖捻着那片薄薄的素帛,感受着其上传递的冰冷警示。窗外的月色清冷地洒进来,映着她沉静如水的面容,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闪烁着冰与火交织的光芒。
棋局已开,落子无悔。裴家是明线,苏珩是暗线,墨先生是隐线。而北境的风,似乎比预想中来得更快、更猛。她必须更快!更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