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宫墙内的风也带上了凛冽的寒意。静澜苑的日子,在苏晚棠有条不紊的布局下,如同冰层下的暗流,看似平静,实则积蓄着力量。与裴婉的“画友”之谊日渐稳固,几幅精挑细选的古画摹本和几卷孤本诗集的往来,成了沟通宫墙内外的桥梁。裴家那头传递来的消息虽隐晦,却已透露出裴阁老对她这位“逆境中不失风骨”的太子妃,态度正悄然转变。苏珩在赵老的严苛教导下,进步神速,书信中字里行间透出的沉稳与锐气,让她倍感欣慰。
然而,命运的恶意,总在人稍感喘息时,骤然袭来。
这日午后,苏晚棠正对着棋枰,指尖捻着一枚黑玉棋子,凝神推演着墨先生密策中关于北境军镇布防的一处微妙关联。窗外,几只寒鸦掠过枯枝,发出几声凄厉的嘶鸣,莫名地搅得人心神不宁。
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苑内的沉寂。小顺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满头大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娘…娘娘!不好了!出…出大事了!”
苏晚棠指尖的棋子“啪嗒”一声落在棋枰上,打乱了精妙的布局。她心头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何事惊慌?起来说话!”她声音沉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小顺子连滚带爬地站起,语无伦次:“是…是珩少爷!珩少爷在国子监…被…被学政大人下令拿下了!说…说是…考场舞弊!言行不端!要…要严惩!”
轰隆!
如同晴天霹雳在苏晚棠脑中炸响!她霍然起身,案几被带得一晃,棋子哗啦啦洒落一地。
“你说什么?!舞弊?言行不端?”苏晚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阿珩绝不会做此等事!究竟怎么回事?说清楚!”
云苓也惊得脸色煞白,上前一步扶住苏晚棠微微发颤的手臂。
小顺子喘着粗气,努力平复:“具体…具体小的也不甚清楚!是国子监守门的老王,跟小的有几分交情,偷偷递出来的消息!说是今日上午岁考放榜,珩少爷名列前茅!可…可就在放榜后不久,就有人向学政大人告发,说亲眼看见珩少爷在考试前夜,鬼鬼祟祟潜入存放考卷的‘慎思阁’!还…还从他书袋里搜出了一份誊抄着考题和答案的纸笺!更…更有人指证,说珩少爷在学中曾口出狂言,辱及师长,藐视圣贤!学政大人震怒,当场就下令将珩少爷拘押,说要…说要上报礼部,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舞弊!潜入存放考卷的重地!藐视圣贤!这任何一条罪名坐实,都足以毁掉苏珩的前程!轻则革除功名,永不录用;重则流放充军!这分明是有人精心策划,要将苏珩置于死地!
苏晚棠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僵住了。她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尖锐的刺痛让她强行保持着一丝清醒。愤怒如同岩浆在胸中翻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是谁?!是谁要对阿珩下手?!
承平侯府!李氏!宫宴上的羞辱,她苏晚棠当众反击,让李氏颜面尽失,被禁足罚俸!这口恶气,李氏岂能咽下?她动不了自己,便将毒手伸向了苏珩!苏珩是她的逆鳞,是她在这世上最在意的人!打击苏珩,比直接打击她更让她痛彻心扉!而且,苏珩是苏家未来的希望,毁了他,便是斩断了苏家的一条臂膀!
好毒辣的算计!好阴狠的手段!
“娘娘!娘娘您别急!珩少爷定是被人陷害的!”云苓看着苏晚棠瞬间惨白的脸和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陷害……”苏晚棠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彻骨的冰寒所取代。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落入敌人的圈套。现在,每一分每一秒都至关重要!
“云苓!”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种冰冷的杀伐之气,“立刻备笔墨!我要写信!”
她快步走到书案前,铺开素笺,提笔蘸墨,手腕沉稳,笔走龙蛇。第一封,写给父亲苏承业,措辞极其简短而严厉:
> 父帅钧鉴:阿珩蒙冤,身陷囹圄,罪名乃舞弊、擅闯慎思阁、辱及师长。此乃构陷,意在毁我苏家根基!请父帅即刻动用一切力量,查明真相,务必保住阿珩!切勿冲动,以免授人以柄。女儿在宫中,自有计较。 晚棠急呈。
墨迹未干,她立刻又铺开第二张纸,写给裴婉:
> 婉妹妆次:惊闻幼弟苏珩于国子监蒙受不白之冤,身陷危局。珩弟秉性刚直,勤勉向学,断不会行此龌龊之事!此乃奸人构陷,其心可诛!妹素知我心,珩弟乃我命之所系。今事急燃眉,万望妹念及画菊之谊,恳请裴阁老仗义执言,于清流之中,为珩弟辩诬一二!此恩此情,晚棠铭感五内,永世不忘!急盼佳音! 晚棠泣血顿首。
这封信,言辞恳切悲愤,将姐弟情深与冤屈无助表达得淋漓尽致,更将“清流辩诬”的重任托付给裴家,既点明利害(苏家根基),又诉诸情义(画菊之谊),更将裴家置于主持公道的道德高地。
“小顺子!”苏晚棠将两封信飞快封好,火漆加盖,“第一封,用最快的马,走兵部八百里加急的军驿通道,务必亲手交到镇国公手上!第二封,你亲自出宫,寻个稳妥不起眼的铺子,让人送到裴府,务必交到裴婉小姐本人手中!若有人盘问,就说本宫思念幼弟,托人送些寻常家书衣物!明白吗?”
“奴才明白!奴才拼死也一定送到!”小顺子接过信,如同捧着救命符咒,转身飞奔而去。
“娘娘,我们…我们还能做什么?”云苓看着苏晚棠紧绷的侧脸,心急如焚。
苏晚棠的目光投向窗外灰暗的天空,眼中寒光闪烁:“等!等父亲的消息,等裴家的反应!还有……”她猛地想起墨先生!这种时刻,墨先生的情报和手段至关重要!“云苓,立刻去护国寺!按上次约定的老地方,留下‘幼弟蒙尘,急需炭火’的暗语!要快!”
“是!”云苓不敢耽搁,立刻转身冲了出去。
静澜苑内,只剩下苏晚棠一人。方才的冷静如同脆弱的冰壳,在巨大的压力和担忧下,寸寸碎裂。她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窗棂,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阿珩…她从小护着长大的弟弟,那么骄傲倔强的少年,此刻正被关在阴暗的牢房里,承受着莫须有的污名和未知的恐惧!他才十四岁!那些人怎么敢?!
巨大的心痛和愤怒如同毒蛇噬咬着她的心。她猛地一拳砸在窗棂上,坚硬的木头发出沉闷的响声,指骨处瞬间一片淤红。泪水在眼眶中疯狂打转,却被她死死逼了回去。
不能哭!苏晚棠,你不能倒!阿珩还在等着你去救他!这是对你的警告,更是对你布局的第一次严峻考验!你若乱了方寸,便正中敌人下怀!
她强迫自己挺直脊背,如同风雪中永不弯曲的青松。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冰冷。承平侯府…李氏…还有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推手…你们施加在阿珩身上的痛苦,我苏晚棠,定要你们百倍、千倍偿还!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变得无比漫长。每一刻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静澜苑的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傍晚时分,小顺子气喘吁吁地回来了,脸上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忧虑:“娘娘,信都送到了!国公爷那边是兵驿的快马亲自接走的!裴府那边…裴小姐的贴身丫鬟亲自收的信,说小姐知道了,让娘娘…千万保重!”
苏晚棠紧绷的心弦并未放松。信送到了,只是第一步。
夜幕降临,云苓也回来了,脸色凝重,对着苏晚棠微微摇头:“娘娘,暗语留下了。但…没有回音。”墨先生神龙见首不见尾,能否及时援手,实属未知。
苏晚棠的心沉到了谷底。她坐在灯下,手中紧紧攥着那枚在洞房之夜被掐断的玉梳断齿,冰冷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父亲那边,调动军驿已是极限,直接干预国子监和礼部,会授人以柄“以军干政”。裴家那边,清流表态需要时间酝酿,且未必能立刻压下对方构陷的“铁证”。墨先生……更是渺茫。
难道……只能去求那个人了吗?
苏晚棠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灯火通明的东宫主殿方向。萧景珩……她的夫君,大周的储君。只要他肯开口,以太子之尊过问一句,国子监和礼部必然不敢怠慢,事情便有转圜之机。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便被苏晚棠狠狠掐灭!求他?去求那个在新婚之夜便弃她如敝履,心中只有林清漪的男人?去求那个默许甚至纵容了宫宴上对她羞辱的男人?他会帮阿珩吗?他会不会借此机会,再狠狠踩上一脚,以报复她宫宴上的“冒犯”?或者,他会不会以此为筹码,逼迫她做出更大的让步?
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苏晚棠,宁可站着死,也绝不跪着生!求他?绝无可能!
可是……阿珩怎么办?他还在牢里!他还那么小!他等不起!
两种截然不同的念头在她脑中疯狂撕扯,几乎要将她撕裂。理智告诉她,这是目前看来最快、最有效的途径,哪怕要付出尊严的代价。情感却在激烈地咆哮着拒绝!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
就在这痛苦的挣扎几乎要将她吞噬之际,门外再次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这次是芳草,她脸色惊惶,声音带着哭腔:
“娘娘!不好了!奴婢…奴婢刚才去内务府领份例,听…听几个小太监在角落议论…说…说珩少爷在狱中…被…被动了刑!打得…打得皮开肉绽!还…还说他抵死不认,骂那些人是构陷忠良的走狗!激怒了狱吏…现在…现在生死不知啊!”
“什么?!”
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骆驼!苏晚棠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
阿珩被动了刑!生死不知!
“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苏晚棠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一口鲜血竟喷溅在面前的棋枰之上!殷红的血珠落在黑白棋子间,触目惊心!
“娘娘!”云苓和芳草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上前搀扶。
苏晚棠推开她们,用手背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那抹鲜红,映着她瞬间变得惨白如雪的脸,和那双骤然燃起滔天怒火与决绝的眼眸,形成一种近乎妖异的凄厉!
动刑?!他们竟敢对阿珩动刑?!
什么权衡!什么尊严!什么狗屁的忍辱负重!在这一刻,统统化为灰烬!她的弟弟正在受苦!正在流血!她这个做姐姐的,若连这都不敢争,不敢拼,她还算什么人?!
一股从未有过的、近乎毁灭一切的暴戾之气从苏晚棠身上爆发出来!她猛地推开云苓,踉跄着站起身,眼中是骇人的血红!
“备轿!”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疯狂,“去东宫主殿!现在!立刻!马上!”
她要去见萧景珩!不是去求!是去质问!去索命!若阿珩有个三长两短,她苏晚棠发誓,定要这东宫上下,血债血偿!
静澜苑的烛火,在苏晚棠决绝而疯狂的身影中,剧烈地摇曳着,如同风中残烛。风雨欲来,幼弟蒙尘,已然将这深宫冰封的表象,彻底撕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