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殿那场惊心动魄的真相揭露,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林清漪被打入冷宫,春桃、陈太医等人被大理寺收押,东宫上下经历了一场彻骨的清洗。曾经被“白月光”笼罩的温柔乡,如今只剩下血腥谎言被戳破后的冰冷死寂,和萧景珩那无处不在的、如同实质的阴郁与痛苦。
苏晚棠依旧是那个深居简出的太子妃,依旧住在偏远的静澜苑。然而,整个东宫,乃至朝堂上下,再无人敢将她视为那个“有名无实”、可以随意忽视的联姻工具。她如同风暴中心最沉寂的一点,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她协理东宫庶务的权力,在皇帝那道旨意和她自身展现的铁血手腕下,已然根深蒂固。宫人们敬畏她,管事们信服她,连萧景珩那些仅存的、未被清洗的心腹近臣,在她面前也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忌惮。
静澜苑的书房,灯火常常亮至深夜。案头堆积的,早已不止是东宫的账册名簿。墨先生的情报如同永不枯竭的溪流,将北境的风云变幻、朝堂的暗流涌动、甚至边境军镇的细微异动,源源不断地传递到她手中。她纤细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在密报上圈点,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将纷繁复杂的碎片信息,拼凑成清晰的图景。裴阁老通过裴婉传递来的清流动向、朝议焦点,也成了她权衡时局的重要砝码。
幼弟苏珩,在父亲雷霆手段的护持、裴阁老清流力量的声援,以及大理寺铁证如山的审查下,终于洗刷了所有冤屈。构陷者被严惩,承平侯府元气大伤,李氏更是被褫夺诰命,彻底沉寂。苏珩脱胎换骨,在赵老的严苛教导和苏晚棠的暗中扶持下,如同一柄新发于硎的利剑,锋芒内敛,却已隐隐有龙吟之势。他正式进入国子监,以其远超同龄人的沉稳气度、扎实学识和隐隐透出的将门风骨,迅速崭露头角,赢得了师长赞誉和部分有识之士的瞩目。
一切都走上了苏晚棠精心铺设的轨道。权力在握,幼弟成长,威胁扫除。那个曾经让她心碎、让她窒息、让她不得不戴上冰冷面具的东宫牢笼,似乎已无法再禁锢她的羽翼。
是时候了。履行那份始于冰冷洞房之夜的、有名无实的契约的时候了。
这一日,天朗气清。萧景珩的伤早已痊愈,但心伤难愈。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眉宇间总带着挥之不去的阴鸷和疲惫,处理朝政时也愈发刚愎急躁。只有偶尔在深夜独处时,眼中才会流露出被巨大欺骗掏空后的茫然与痛楚。
苏晚棠选在了一个萧景珩批阅奏章告一段落、精神尚算平和的午后。她换上了一身极其庄重的太子妃常服,玄色为底,金线绣鸾凤,广袖长裾,衬得她身姿挺拔,面容沉静。发髻高绾,只簪了一支素净的白玉簪,再无多余饰物。云苓捧着一个紫檀木长匣,神色肃穆地跟在她身后。
承恩殿内,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气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压抑感。萧景珩靠坐在宽大的御座里,一手撑着额角,闭目养神。听到通传,他缓缓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眼眸,在触及苏晚棠身影时,瞬间掠过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审视,有忌惮,有残留的痛楚,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探究。
“臣妾参见殿下。”苏晚棠行至殿中,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大礼。姿态恭谨,却带着一种无法逾越的距离感。
“免礼。”萧景珩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疲惫,“太子妃此来,所为何事?”他的目光落在云苓捧着的紫檀木匣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苏晚棠直起身,并未寒暄,目光平静地迎上萧景珩的视线。那眼神清澈坦荡,再无往日冰封下的暗涌,只剩下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澄澈与……决绝。
“殿下,”她的声音清越平和,如同玉石相击,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臣妾此来,是为履行你我之间,始于大婚之夜的约定。”
“约定?”萧景珩眉头微蹙,似乎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苏晚棠微微颔首,示意云苓上前。云苓恭敬地将紫檀木匣高举过头顶。
苏晚棠伸出素白纤细的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郑重,缓缓打开了匣盖。
匣中,没有珠玉珍宝,只有一卷用明黄锦缎精心包裹的卷轴。她解开锦缎,双手捧出那卷轴,缓缓展开。
卷轴之上,是工整隽秀、力透纸背的小楷。字迹清冷而锐利,带着一种斩断过往的决绝。卷首,三个墨色淋漓的大字,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殿内凝滞的空气——
**废 后 诏 书**
萧景珩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猛地坐直!他死死盯着那卷轴上的字迹,如同看到了最不可思议的幻象!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寒,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
苏晚棠的声音依旧平稳,清晰地念出诏书的内容:
> “朕膺昊天之眷命,承祖宗之丕业。然中宫苏氏晚棠,虽秉性端淑,然……德不配位,难承宗庙之重。朕感念其入宫数载,恪守本分,然龙凤失和,阴阳难调,实非社稷之福。为全祖宗法度,以慰天下臣民,兹废苏氏晚棠皇后之位,黜居别宫。念其旧勋,赐金帛若干,保其衣食无忧。钦此。”
诏书措辞严谨,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仁慈”。将废后的原因归于模糊的“德不配位”、“龙凤失和”,保全了双方最后的体面,也为萧景珩将来立新后铺平了道路。末尾,清晰地留出了盖玉玺和皇帝签押的位置。
“殿下,”苏晚棠念罢,将诏书向前递了一步,声音平静无波,“此乃臣妾亲手所拟,字字句句,皆依当年洞房之约。如今林氏已去,东宫已安,殿下登基在望。臣妾……已无留此之必要。恳请殿下,御笔朱批,加盖玺印,赐臣妾……自由之身。”
她微微垂首,姿态恭顺,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交出的不是关系她一生荣辱的废后诏书,而是一件早已约定好的、寻常的物品。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萧景珩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如同受伤野兽的喘息,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他死死地盯着那卷诏书,又猛地抬头看向苏晚棠。那张倾城的容颜,此刻在殿内光线下显得格外清冷疏离。她的眼神是那么的平静,那么的……决绝!没有怨恨,没有留恋,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不甘!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和……迫不及待的疏离!
履行约定?自由之身?
这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萧景珩的心上!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恐慌、愤怒、被彻底轻视的屈辱,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巨大的失落感,如同火山岩浆般,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她竟然……她竟然真的拟好了废后诏书!她竟然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他!离开这东宫!离开这……他身边?!
数年的时光,那些被他刻意忽视的、属于苏晚棠的点点滴滴——宫宴上力挽狂澜的锋芒、苏珩冤案中冷静的周旋、刺案中绝地反击的智慧、整肃内务的雷霆手段……甚至是最初洞房之夜,她提出“有名无实”时那份冰冷的清醒……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中疯狂闪现!
原来,她从未在意过这太子妃的尊荣!原来,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隐忍,所有的锋芒毕露,都只是为了今天!为了这卷轻飘飘的、却足以斩断一切联系的废后诏书!为了……离开他!
这个认知,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点燃了萧景珩心中那团名为占有欲的、扭曲的烈焰!她是他的太子妃!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他……即使不爱、即使忽视,也绝不容许逃离的禁脔!他给了她权力,给了她地位(尽管是被迫的),甚至……甚至在她洗刷冤屈后,他心中那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异样……她怎么敢?!她怎么敢用这种方式,如此决绝地、彻底地否定他,抛弃他?!
“自由之身?”萧景珩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一步步走下御阶,逼近苏晚棠。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如同暴风雨前的闷雷,每一个字都带着灼人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苏晚棠,你好大的胆子!谁准你私自拟写废后诏书?!谁准你……妄图离开?!”
他停在苏晚棠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她身上那淡淡的、清冷的松墨香气。他赤红的双眼死死锁住她平静无波的脸,试图从上面找出一丝恐惧、一丝动摇。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让他感到无比恐慌的平静。
“殿下,”苏晚棠微微抬眸,迎上他几乎要喷火的目光,声音依旧清晰平稳,“此非私拟。诏书已留御批玺印之位。此乃履行旧约,亦是……成全殿下与心中所念之道。臣妾去意已决,请殿下……践诺。”她再次将诏书往前递了递。
“成全?践诺?去意已决?!”萧景珩像是被这几个字彻底激怒,他猛地抬手,却不是去接诏书,而是狠狠地、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疯狂,一把攥住了那卷明黄的卷轴!
“你想走?!你想离开孤?!”他嘶吼着,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一种莫名的恐慌而扭曲变形,“苏晚棠!你休想!你生是孤的人!死是孤的鬼!这东宫,这后位,你坐定了!孤不准!朕不准你走!”
话音未落,只听——
刺啦!刺啦!刺啦!
令人心悸的撕裂声骤然响起!
萧景珩双目赤红,状若疯魔,双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那卷承载着苏晚棠所有希望的诏书,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撕扯!
坚韧的明黄锦缎在他手中如同脆弱的薄纸,被狂暴地撕开!工整隽秀的字迹被蛮力扯碎!象征着帝后契约的卷轴,在他疯狂的撕扯下,瞬间化为无数纷飞的碎片!
金箔、墨迹、锦缎的残片,如同被狂风卷起的枯叶,纷纷扬扬,飘散在承恩殿冰冷的地砖上,也飘落在苏晚棠玄色的裙裾和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苏晚棠伸出的手,依旧保持着递出诏书的姿势。她的指尖,还残留着卷轴冰冷的触感。她看着眼前漫天飞舞的碎片,看着萧景珩那张因暴怒和占有欲而扭曲的脸,看着那散落一地的、她亲手书写的“自由”……
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晃了一下。如同风中残烛。
那双始终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终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悲凉和……巨大的讽刺,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悄然涌过。
原来,所谓的约定,所谓的承诺,在绝对的皇权面前,在帝王扭曲的占有欲面前,不过是一纸可笑的空文,随时可以被撕得粉碎。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僵在半空的手。指尖冰凉。
她垂眸,看着脚边一片较大的诏书碎片,上面“自由之身”四个字,墨迹淋漓,却已被撕裂,显得如此刺眼而可笑。
她没有愤怒,没有质问,甚至没有再看萧景珩一眼。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优雅地,屈膝,对着那满地狼藉和暴怒的帝王,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
动作流畅,姿态完美,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然后,她直起身。
转身。
玄色的裙裾拂过冰冷的地面,没有沾染一丝尘埃。她挺直着那纤细却仿佛能撑起整个苍穹的脊背,步履从容,一步步,走向那扇沉重的、象征着囚笼出口的殿门。
阳光从敞开的殿门外涌进来,勾勒着她清冷孤绝的背影。在她身后,是漫天飘散的诏书碎片,是帝王悔恨交加、痛苦扭曲的低语咆哮:
“你才是朕的皇后!永远都是!你休想走……休想……”
那声音充满了绝望的占有和迟来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明了的悔意,如同无形的锁链,试图缠绕住她离去的脚步。
然而,苏晚棠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她迎着门外刺目的阳光,微微眯起了眼。
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那笑容里,再无半分留恋,只剩下斩断一切的决绝和……投向更广阔天地的、无声的宣告。
殿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身后那片令人窒息的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