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华殿内,烛火通明。苏晚棠搁下笔,将写好的几封密信用火漆封好,交给锦书:“照老法子,送出宫去。”锦书神色凝重地接过,贴身藏好,无声退下。
苏晚棠走到窗边,推开半扇。夜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和宫中特有的、混合着草木与某种陈旧熏香的气息涌入。她望向宫墙深处,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殿宇楼阁,落向那个最偏僻、最阴冷的角落——西北角,靠近冷宫的区域。
林清漪。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心湖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早已被冰封的湖面所吞噬,唯余一片死寂的冷硬。罪臣之女,太子的心上人,她存在的本身,就是钉在苏晚棠太子妃身份上的一根耻辱之钉。萧景珩那夜恍惚的眼神,梦呓般的呼唤,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苏晚棠这段婚姻的本质。她不是他的选择,只是他不得不接受的、家族联姻的牺牲品。
“心如止水?”苏晚棠低声重复着自己在小宴上对德妃说过的话,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止水之下,是深不可测的寒渊。她无意争抢那点虚无缥缈的情爱,但属于她的位置、她的尊严,以及未来脱身的筹码,她寸步不让。林清漪的存在,是萧景珩的软肋,又何尝不是她苏晚棠可以利用的棋子?关键在于,如何落子,才能让这颗棋子发挥最大的效用,既敲打萧景珩,又不至于引火烧身。
机会,比她预想的来得更快。
次日午后,苏晚棠带着锦书,以熟悉宫中路径为由,看似随意地在宫苑中漫步。她特意绕开了嫔妃们常去的御花园,专挑那些偏僻少人的小径。深秋的宫墙内,草木萧疏,更添几分寂寥。越往西北方向走,空气中那股陈旧腐朽的气息便愈发浓重。宫墙斑驳,朱漆剥落,露出底下灰暗的底色。杂草顽强地从石板缝隙中钻出,在寒风中瑟缩。远处,几座破败宫室的轮廓在稀薄的日光下若隐若现,那里便是冷宫的范围。
行至一处废弃小花园的月洞门附近,苏晚棠脚步微顿。她敏锐地捕捉到前方假山石后,传来刻意压低的、却带着无法抑制激动情绪的对话声。一个男声,是她这几日早已刻入骨髓的熟悉——萧景珩。另一个女声,柔婉中带着一丝哽咽,如泣如诉,仿佛风中摇曳的菟丝花,轻易便能勾起男人的怜惜。
“……清漪,委屈你了。这地方如此阴冷破败,你身子怎么受得了?”萧景珩的声音充满了痛惜和自责,与在东宫时的冰冷判若两人。
“殿下…不,景珩,”那柔婉的女声带着哽咽,“只要能偶尔见到你,清漪住哪里都甘之如饴。只是…只是想到你身边如今有了那样尊贵美貌的太子妃,我…我…”话语未尽,已是泣不成声。
“莫要说她!”萧景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耐和烦躁,随即又压低下来,充满了急切地安抚,“她不过是个摆设!一个不得不娶的联姻工具!孤的心中,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人!清漪,你信我!待孤…待孤他日…”后面的话语被风吹散,听不真切,但那急切的、急于表白的语气,却清晰地传入苏晚棠耳中。
锦书脸色微变,担忧地看向苏晚棠。
苏晚棠脸上却没有任何波澜,眼神沉静得如同结了冰的湖面。她甚至微微抬了抬手,示意锦书噤声。她非但没有避开,反而借着几丛半人高的枯黄灌木掩护,悄无声息地向前挪了几步,透过假山石的缝隙,清晰地看到了那对璧人。
萧景珩背对着她的方向,身姿挺拔,却微微前倾,充满了保护的姿态。他紧紧拥抱着怀中的女子。那女子身形纤细柔弱,穿着一身半旧却干净的素色衣裙,乌发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着,几缕碎发垂在苍白的颊边,更显得楚楚可怜。她的脸埋在萧景珩胸前,肩膀微微耸动,显然正在哭泣。虽然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侧影,但那弱柳扶风的气质,已足够印证“温婉柔顺”四字。
苏晚棠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林清漪,没有嫉妒,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这就是让萧景珩魂牵梦萦、甚至不惜在新婚之夜冷落正妃的心上人?一个需要依附男人、靠眼泪和柔弱获取怜惜的菟丝花?苏晚棠心中冷笑,这样的女子,在深宫之中,不过是他人手中的玩物,或是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她的价值,或许就在于她是萧景珩的软肋。
她不再多看,目光转向四周环境。这里是寒香院的外围,离真正的冷宫还有一段距离,但已是人迹罕至。不远处,一株枯死的老槐树枝桠狰狞,像一只只伸向天空的鬼爪。一阵阴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像是陈年血迹混合着腐朽草木的诡异气味,令人作呕。苏晚棠的视线掠过地面,在假山石基座一处不易察觉的阴影里,发现了几点早已干涸发黑的、溅射状的血迹痕迹,如同某种不祥的烙印。她眼神微凝,心中那幅深宫图景的阴暗角落,又添上了一笔。
萧景珩还在低声安抚着怀中的佳人,许着不知何时才能兑现的诺言。苏晚棠无声地退后,拉着锦书,沿着来时的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片弥漫着情话与腐朽气息的角落。
“娘娘……”回到稍显明亮的宫道,锦书才敢低声开口,语气满是担忧和愤懑。
苏晚棠抬手制止了她的话,神色平静无波:“听到了什么吗?本宫只觉风大,吹得人头疼。”她语气平淡,仿佛刚才窥见的那一幕,不过是拂过耳畔的秋风,了无痕迹。
然而,她平静无波的心湖深处,并非全无涟漪。萧景珩那句“不过是个摆设!一个不得不娶的联姻工具!”清晰地回荡在耳边,带着冰冷的蔑视。很好。他越是轻视她,越是沉溺于他的白月光,她布下的网,才能收得更紧。
回到流华殿,苏晚棠并未立刻动作。她如同往常一样,处理东宫琐事,翻阅账目,甚至还有闲心修剪了一下窗台上的几盆秋菊。直到傍晚掌灯时分,一个看似寻常的消息,经由负责采买的小内侍悄悄递了进来:老太傅陈寅,今日在府中呕血昏迷,恐时日无多!
陈寅!三朝元老,清流领袖,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更重要的是,他是朝中为数不多、尚未明确倒向任何皇子派系的真正中立砥柱!他若倒下,其身后留下的巨大权力真空和影响力,必将成为各方势力争夺的焦点!尤其是他如今担着的一个看似不起眼却极为关键的职位——翰林学士承旨!此职虽无具体行政权,却掌管内廷诏书起草、皇帝顾问咨询,是真正的天子近臣、中枢喉舌!谁的人能接替这个位置,谁就多了一分掌控朝局风向的可能!
枢机!柳文渊密策中提到的“枢机”之变!
苏晚棠的心猛地一跳,眼中瞬间掠过一道锐利的光芒。机会!一个天赐的、将“偶遇”太子私会林清漪这步棋发挥出最大效用的机会!老太傅病危,朝野目光必然聚焦于翰林院人事变动。此时,若有一桩足够吸引眼球、又能巧妙牵扯到萧景珩的“风流韵事”适时地、小范围地泄露出去,会如何?
既能试探各方反应,尤其是那位一直虎视眈眈的德妃娘娘;又能让萧景珩焦头烂额,暂时无暇他顾,为她争夺那个关键位置创造有利时机;更重要的,是能让萧景珩和林清漪都明白,他们的秘密,并非天衣无缝!
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白的花笺。没有署名,没有落款。她提笔,蘸墨,用左手写下一行歪歪扭扭、如同稚童涂鸦般的字迹:
寒香院外,枯槐泣血,太子情深,罪女垂泪。 写罢,她将花笺折成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方块。
“锦书,”她唤来心腹,“将这花笺,想办法‘不经意’地,送到德妃娘娘宫里,负责浆洗的那个刘婆子手中。记住,要让她觉得,是她自己‘捡到’的。”
锦书心领神会,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奴婢明白。”
夜渐深沉。苏晚棠站在流华殿的窗前,望着西北角那片被沉沉夜色笼罩的区域,那里仿佛蛰伏着无数的魑魅魍魉。她端起一杯早已凉透的茶,轻轻啜饮。冰冷的茶水滑入喉咙,带来一片清醒的寒意。棋盘之上,新的棋子已经落下。暗流,即将涌动。
与此同时,一个更令人心悸的消息如同惊雷般传入宫中,瞬间打破了表面的平静——老皇帝在寝宫批阅奏折时,突然昏厥不醒,太医会诊,情况危急! 整个皇宫,瞬间被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和死寂所笼罩。权力的风暴,已悄然在龙榻之侧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