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骤然昏厥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在看似平静的宫廷激起了滔天巨浪。表面的喜庆祥和被彻底撕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恐慌和暗流汹涌的躁动。宫人们步履匆匆,神色惶然,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什么。各宫妃嫔、皇子、宗室勋贵,都如同被惊动的蚁群,心思各异,动作频频。无形的丝线在暗处疯狂绞紧,一张张精心编织的网,正悄无声息地笼罩向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榻。
东宫的气氛也陡然变得凝重。萧景珩几乎彻夜待在皇帝寝宫外殿,与几位重臣和太医守候,脸上的疲惫和焦躁难以掩饰。东宫的内务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按下了暂停键,管事太监张德全收敛了平日的油滑,行事多了几分谨慎。然而,这份表面的平静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潮。太子之位看似稳固,但老皇帝一旦驾崩,没有遗诏的加持,任何变数都可能发生。那些蛰伏已久的皇子,如虎视眈眈的德妃所出的三皇子,其背后的势力,绝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流华殿内,烛火摇曳。苏晚棠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的并非账册,而是一幅京城权贵势力图谱,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各家的姻亲、门生、政敌关系。柳文渊的密策就放在手边,“枢机之变”四个字被朱砂圈出,异常醒目。老太傅陈寅呕血昏迷的消息,此刻更显得至关重要。
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仿佛要将整个宫城吞噬。一阵急促却极轻的脚步声在殿外停下,随即是锦书刻意压低的声音:“娘娘,苏府有密信到。”
“进。”苏晚棠头也未抬。
锦书快步进来,将一个细小的、封着火漆的铜管双手奉上。苏晚棠用小刀剔开火漆,倒出一张卷得极细的纸条。展开,是幼弟苏澈那尚显稚嫩却已透出锋芒的笔迹:
阿姐安。府中一切尚稳。闻宫中巨变,忧心如焚。弟近日苦读,于《盐铁论》‘均输’‘平准’二策颇有心得,然纸上谈兵,终觉浅薄。太学祭酒王公,学究天人,弟心向往之,惜乎门墙高峻。另,户部侍郎李崇大人,日前巡视京仓,于府中短暂停留,言谈间对北地军需转运似有隐忧,提及‘旧制僵化,新法难行’,其意难明。弟思之,或为阿姐所虑‘钱粮’之困?万望珍重!澈字。
苏晚棠的目光在“太学祭酒王公”和“户部侍郎李崇”两个名字上久久停留,眼中精光闪烁。
苏澈!她的幼弟!信中虽未明言,但字里行间透出的信息却至关重要。
· 其一: 苏澈聪慧,已开始钻研经世致用之学(《盐铁论》),且不满足于纸上谈兵,渴望名师(太学祭酒王玄龄)指点。这是可造之材的征兆!
· 其二: 户部侍郎李崇巡视京仓后流露的忧虑(‘旧制僵化,新法难行’),正切中柳文渊密策中“钱粮”、“仓廪”之困的核心!李崇此人,苏晚棠有所耳闻,非世家大族出身,凭实干一步步升迁至户部侍郎,为人颇有才干,也因过于耿直务实,在户部这个盘根错节的地方,常受排挤。他提到的“北地军需转运”问题,更是当前潜在的巨大隐患!
枢机、钱粮、仓廪……苏澈的这封信,如同黑暗中投来的一束光,瞬间照亮了苏晚棠心中几处关键的棋眼!
扶持苏澈,刻不容缓!而李崇,或许正是她打入户部、解决“钱粮”困局的关键人物!
“锦书,”苏晚棠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响起,沉稳而清晰,“取我的名帖,以太子妃的名义,明日一早,递往太学祭酒王玄龄王大人府上。就说,本宫素闻王大人学贯古今,乃当世大儒。幼弟苏澈,天资尚可,勤奋向学,尤慕王大人高义,恳请王大人拨冗指点一二。言辞务必恳切恭敬。”
太学祭酒王玄龄,清流领袖之一,地位超然,与病危的陈老太傅亦有同门之谊。若能得他青眼,收苏澈为门生,不仅能为苏澈铺就一条青云之路,更能借王玄龄的清望和人脉,为苏家、也为她苏晚棠在朝中清流一派中,赢得一份无形的支持!这是“枢机”之外,另一条稳固根基的路径!
“是,娘娘!”锦书立刻应下。
“还有,”苏晚棠沉吟片刻,指尖在书案上轻轻敲击,“想法子,尽快查清户部侍郎李崇近日行程。特别是,他下一次巡视京仓,或是在户部衙门外,何时会出现在相对僻静之处。本宫……需要‘偶遇’这位李大人。”
“偶遇?”锦书有些不解。
苏晚棠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对,偶遇。一个关心国事,又恰巧对‘北地军需转运’有些浅见的太子妃,与一位忧心忡忡、苦无良策的户部侍郎,在某个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进行一场……推心置腹的谈话。这很合理,不是吗?” 她需要一个切入点,一个能让李崇觉得她并非深宫妇人,而是真正懂实务、且有力量可以借用的盟友的契机!
锦书瞬间领悟:“奴婢明白了!这就去安排!”
苏晚棠的安排很快有了回应。
王玄龄那边,名帖递过去后,并未立刻应允。这位老祭酒性情耿介,不轻易与权贵结交。但苏晚棠并不气馁,她深知打动这种人,靠的不是权势,而是诚意与真才实学。她让苏澈将其对《盐铁论》中“均输”、“平准”二策的理解,结合当前南方水患后物资调配的实际困境,写成一篇条理清晰、见解独到的策论,再次以苏澈的名义,恭敬地呈送给王玄龄。
这一次,很快有了回音。王玄龄派人送来一封简短的回信,字迹苍劲有力:“令弟策论,稚嫩却见风骨,所虑切中时弊,难得。可于三日后申时,携此文至太学‘明理斋’一叙。” 虽未正式收徒,但这已是一个极好的开端!苏澈得到了一次宝贵的面谈机会!
与此同时,关于李崇的消息也传了回来:两日后午后,李崇将再次前往位于京城西郊的永丰仓,复核仓廪储备及守卫情况。永丰仓位置相对偏僻,途中会经过一段行人稀少的官道。
机会来了!
两日后,午后。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在几名便装侍卫的护卫下,悄然驶出宫门,并未引起太多注意。车内,苏晚棠换了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常服,发髻简单挽起,只簪了一支素银簪,洗去了宫装的华贵,更显清丽从容,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车子行至西郊官道,在一处有凉亭供行人歇脚的路段缓缓停下。苏晚棠并未下车,只是让锦书在亭中石凳上铺了软垫,奉上清茶,仿佛只是主仆二人行路疲乏,在此稍作休憩。
不多时,远处传来马蹄声和车轮滚动声。几辆挂着户部灯笼的马车,在差役的护卫下,朝着凉亭方向驶来。为首一辆马车上,端坐着一位身着四品绯色官袍、面容方正、眉头紧锁的中年官员,正是户部侍郎李崇。他显然心事重重,并未留意凉亭中的人。
就在车队即将驶过凉亭时,锦书按照事先安排,故意失手将手中的茶盏摔落在地。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官道上格外刺耳。
李崇被惊动,下意识地勒住马缰,目光扫向凉亭。当他的视线触及亭中那位虽衣着素雅、却气度不凡、眉宇间隐有威仪的女子时,不由得微微一怔。随即,他认出了那张曾在宫宴上惊鸿一瞥、令人难忘的面容——太子妃苏晚棠!
他心中一惊,连忙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凉亭前,躬身行礼:“下官户部侍郎李崇,参见太子妃娘娘!不知娘娘在此,惊扰凤驾,下官死罪!”
苏晚棠缓缓起身,虚扶了一下,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李大人不必多礼。是本宫在此歇脚,惊扰了李大人才是。大人这是要去永丰仓公干?”
李崇心中疑惑更甚,太子妃怎会出现在这偏僻之地?还如此精准地知道他要去永丰仓?但他不敢多问,只能恭敬回答:“回娘娘,正是。奉旨复核仓廪,不敢懈怠。”
“永丰仓……”苏晚棠微微颔首,目光投向远处隐约可见的仓廪轮廓,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听闻此仓乃京畿要地,储粮关乎国本。李大人勤勉任事,实乃朝廷之福。只是……”她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忧色,“本宫虽身处深宫,亦听闻北境今岁苦寒,军需转运艰难。前日偶然听得家弟提及,大人似乎亦为此忧心?言及‘旧制僵化,新法难行’?不知是何等困境,竟让大人如此为难?”
李崇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苏晚棠,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太子妃竟然知道他在苏府私下流露的忧虑?还知道得如此具体?这绝不是偶然!
他心中瞬间翻江倒海。是苏家?还是太子妃在户部有眼线?无论是哪一种,都说明这位看似被冷落的太子妃,其触角早已伸出了东宫,伸向了朝堂!一股寒意瞬间爬上脊背,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莫名的、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激动!他正为北地军需转运的烂摊子和户部内部的掣焦头烂额,求告无门!若太子妃真能……
李崇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他环顾四周,见侍卫已将凉亭周围清场,锦书也退到了亭外数步之遥,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不再犹豫,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和深深的无奈:
“娘娘明鉴!下官……下官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他语速急促,将北地军需转运的积弊一一道来:层层盘剥、效率低下、旧有驿站制度形同虚设、新的转运方案又因触及太多人利益(尤其是德妃家族掌控的部分驿站和车马行)而处处受阻。更严重的是,永丰仓的储备看似充盈,实则部分仓廪空虚,账目混乱,根本无力支撑一场稍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或赈济!他早已上书陈情,却如同石沉大海,或被户部尚书压下,或被指责危言耸听!
“娘娘!”李崇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下官位卑言轻,人微言轻!但此事关乎北境数十万将士口粮,关乎边境安危!一旦生变,后果不堪设想!下官恳请娘娘……”后面的话,他不敢再说下去,但意思已不言而喻——恳请苏晚棠插手!
苏晚棠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唯有那双沉静的眸子深处,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李崇的困境,比她预想的更严重,但也更清晰地暴露了户部的脓疮和某些人的贪婪。这正是她需要的!一个切入“钱粮”困局的绝佳契机,以及一个在户部内部可以撬动的支点!
她并未立刻应承,而是缓缓道:“李大人忧国忧民之心,本宫感佩。你所言之事,本宫记下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和力量,“国之重器,在于钱粮。仓廪实,方能天下安。此事,本宫不会坐视。”她微微俯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李大人在户部,位置关键。清查仓廪,整顿转运,非一日之功,亦非一人之力。本宫需要你在其位,谋其事,稳住局面,收集铁证。该查的,要查得水落石出;该报的,要报得有理有据。至于其他的阻力……”
苏晚棠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锐意,如同出鞘的利刃:“自有本宫来应对。你只需记住,你背后站着的,是社稷黎民,是这万里河山的安稳。放手去做,天塌不下来。”
李崇听着这掷地有声的话语,看着太子妃眼中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与魄力,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长久以来的憋屈、无力感,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重重叩首,声音带着哽咽和前所未有的坚定:“下官李崇,谨遵娘娘懿旨!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娘娘信任,不负社稷黎民!”
苏晚棠微微颔首:“去吧。今日之言,出你口,入我耳。”
李崇再次叩首,起身时,腰杆似乎挺直了许多,眼中的迷茫和绝望已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所取代。他深深看了苏晚棠一眼,转身大步走向自己的马车,背影竟透出一股久违的锐气。
看着李崇的车队远去,苏晚棠才缓缓坐回石凳上。锦书上前,重新奉上热茶。
“娘娘,此人……可信吗?”锦书低声问。
苏晚棠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沉静的眉眼。“他别无选择。”她淡淡地说,“我们给了他一个希望,一个对抗不公、施展抱负的机会。只要他足够聪明,就知道该怎么做。况且,”她抿了一口茶,眼神幽深,“他的把柄和他的诉求,如今都握在我们手里。这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
凉亭的风带着深秋的寒意。苏晚棠的目光再次投向巍峨宫城的方向。老皇帝依旧昏迷,龙榻之争已趋白热化。萧景珩在明处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而她,在暗处,正将一枚枚关键的棋子,悄然布向那庞大棋局的各个角落。苏澈即将叩开王玄龄的门扉,李崇这枚楔子已打入户部……扶持幼弟,结交权臣,她正一步步,在这动荡的时局中,编织着属于自己的力量之网。
天色渐晚,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宫檐之上,仿佛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苏晚棠放下茶杯,起身:“回宫。”
青帷小车驶入宫门时,夜幕已彻底笼罩下来。宫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深长的宫道上投下摇曳的、如同鬼魅般的影子。空气中,那股混合着陈旧熏香与血腥气的诡异味道,似乎比往日更加浓重了几分。苏晚棠坐在车中,指尖冰凉。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蛰伏在暗处的无数双眼睛,正透过这无边的夜色,冷冷地窥视着这座权力之巅的每一个角落。
棋盘之上,杀机已现。而她,必须走得更快,更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