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丰仓的寒风似乎吹进了深宫,带来一股山雨欲来的肃杀。老皇帝龙体沉疴,昏迷不醒,太医院的脉案一日比一日沉重,朝堂上的气氛压抑得如同绷紧的弓弦。各派势力屏息凝神,目光死死盯着龙榻和东宫,暗地里的小动作却从未停歇。
就在这微妙的时刻,苏晚棠“偶遇”李崇、插手户部军需转运的消息,不知通过什么渠道,竟如同长了翅膀,悄然传入了某些人的耳中。虽然细节不明,但“太子妃关心军需转运”、“与户部侍郎李崇密谈”这几个关键词,已足够在暗流中投下巨石。
流华殿内,苏晚棠正看着苏澈遣人送来的书信。信中少年难掩激动,详细描述了面见太学祭酒王玄龄的情形。王老祭酒虽未正式收徒,却对他那篇结合时弊的策论赞赏有加,勉励之余,更提出了几个尖锐的问题,令苏澈受益匪浅,直言“如拨云雾而见青天”。王玄龄更允诺,日后苏澈若有学业疑难,可随时来太学请教。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进展!
然而,苏晚棠唇角的笑意还未完全展开,锦书便步履匆匆地进来,脸色凝重地递上一张更小的纸条:“娘娘,柳先生急报。”
纸条上只有一行柳文渊特有的瘦劲字迹:
德妃震怒,祸水将引,兵戈钱粮,皆可成刀,慎之!
德妃!三皇子之母!苏晚棠眼神骤然一冷。她扶持苏澈结交王玄龄,算是走了清流一路;暗中联络李崇插手户部军需,更是直接动了某些人(尤其是掌控部分驿站和车马行的德妃家族)的奶酪!柳文渊的警告再明白不过:德妃要反击了,而且手段必然阴狠,很可能从后宫入手,利用“兵戈”(军需)或“钱粮”(账目)做文章,将祸水引向她!
果然,平静的表面下,毒蛇已悄然昂首。
仅仅两日后,一场针对东宫、更确切地说,是针对太子妃苏晚棠的风暴,毫无征兆地爆发了!
起因是寒香院那位“病弱”的林清漪。
这日午后,林清漪的贴身侍女小荷(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眼神却偶尔闪烁的宫女)跌跌撞撞地跑到东宫,哭天抢地地跪在萧景珩面前,声称自家主子午膳后突然腹痛如绞,呕吐不止,此刻已昏迷不醒!随行的太医诊脉后,脸色大变,颤声回禀:林姑娘是中了毒!毒性虽不烈,但足以伤及根本!
消息如同惊雷,瞬间炸翻了东宫!
萧景珩当时正在御书房与几位重臣议事,闻讯勃然变色,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冲到了寒香院。只见林清漪躺在简陋的床榻上,脸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额上冷汗涔涔,唇边甚至残留着一丝暗色的血沫,昏迷中犹自痛苦地蹙着眉头,那柔弱无助的模样,足以让任何铁石心肠的人动容。
“查!给孤彻查!是谁如此大胆,竟敢谋害清漪!”萧景珩双目赤红,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咆哮声震得寒香院破旧的窗棂都在簌簌作响。他紧紧握着林清漪冰凉的手,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痛惜和滔天的怒火。
负责此事的慎刑司和内务府太监不敢怠慢,立刻封锁寒香院,将所有接触过林清漪饮食的人控制起来,严加审讯。很快,线索指向了林清漪午膳所用的一碗冰糖燕窝羹。残余的羹汤中,果然验出了微量的毒物——牵机草!此草性阴寒,少量可致人腹痛呕吐,量大则能麻痹脏腑,无声无息取人性命!
而问题就出在这碗燕窝羹的来源上!
负责审讯小荷的太监很快“撬开”了她的嘴。小荷哭得几乎昏厥,抖抖索索地供认:这燕窝,并非寒香院的份例!是……是前几日,太子妃娘娘身边的锦书姑娘,亲自送来的!说是上好的血燕,给林姑娘补补身子!她当时还觉得奇怪,太子妃怎会突然关心起林姑娘来……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矛头瞬间直指流华殿!
“苏晚棠!”萧景珩猛地站起身,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利刃,狠狠射向流华殿的方向,那里面翻滚着被背叛的狂怒和刻骨的寒意,“孤就知道!你表面装得贤良大度,背地里竟如此歹毒!清漪哪里碍着你了!你竟要置她于死地!”
他根本不给苏晚棠任何辩解的机会,或者说,林清漪中毒昏迷的惨状和小荷的“证词”,已让他彻底失去了理智。他厉声下令:“来人!给孤封锁流华殿!将太子妃苏晚棠……给孤拿下!还有她身边那个贱婢锦书,一并押入慎刑司,严刑拷问!”
东宫侍卫闻令而动,如狼似虎地扑向流华殿。消息如同瘟疫般在后宫蔓延,德妃宫中,隐约传来一声满意的轻笑。
流华殿内,气氛凝重如冰。殿门被粗暴地推开,侍卫统领带着森然杀气闯入时,看到的却是苏晚棠端坐于主位之上,正神色平静地……煮茶。
红泥小炉炭火正旺,紫砂壶口白气氤氲,清雅的茶香在肃杀的气氛中弥漫开来,形成一种诡异的反差。苏晚棠动作从容,提壶,注水,洗盏,仿佛眼前剑拔弩张的侍卫不过是幻影。
“太子妃娘娘,”侍卫统领硬着头皮上前,声音干涩,“奉太子殿下令旨,请娘娘……移步慎刑司问话!您的侍女锦书,也需一并带走!”
殿内侍奉的其他宫女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瑟瑟发抖。锦书脸色发白,却咬着牙护在苏晚棠身前。
苏晚棠仿佛没听见,专注地将沸水注入茶盏,看着碧绿的茶叶在水中舒卷沉浮。直到一盏茶汤清澈见底,她才缓缓抬眸,目光平静地扫过杀气腾腾的侍卫统领和其身后如临大敌的侍卫们。
“慎刑司?”她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声音清泠如玉珠落盘,不带一丝烟火气,“本宫乃太子妃,一品诰命,无陛下明旨或皇后懿旨,岂是慎刑司能随意拿问的?太子殿下关心则乱,本宫理解。但国有国法,宫有宫规。统领大人,你带兵擅闯本宫寝殿,意欲何为?”
她的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源自身份和法理的无形威压。侍卫统领被她清冷的目光看得心头一凛,额头渗出冷汗。是啊,太子妃位份尊崇,没有帝后的旨意,仅凭太子一句气头上的命令,确实不够分量直接拿人下狱!他方才也是被太子的震怒吓到了。
“这……娘娘恕罪!实在是林姑娘中毒昏迷,证据直指娘娘身边侍女锦书送去的燕窝……太子殿下震怒……”侍卫统领的气势不由得弱了几分。
“中毒?”苏晚棠放下茶盏,微微蹙眉,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凝重,“林姑娘中毒了?此事非同小可。本宫身为东宫主母,自当查明真相,还无辜者清白,也绝不放过真凶。”
她站起身,月白色的裙裾如水般流淌,身姿挺拔如青竹:“统领大人,带路吧。本宫随你去寒香院。至于慎刑司,”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电,“在真相未明之前,本宫的人,谁也动不得。锦书,随本宫同去。”
她的态度强硬而清晰:配合调查可以,但想直接扣人下狱,门都没有!锦书必须在她身边!
侍卫统领被她不容置疑的气势所慑,又忌惮她的身份,一时竟不敢强行抓人,只能僵硬地侧身:“娘娘……请。”
寒香院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浓重的药味混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或许是太医施针留下的),更添几分阴森。萧景珩守在林清漪榻前,脸色铁青,看到苏晚棠进来,眼神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苏晚棠!你还有脸来!”他厉声喝道,手指几乎要戳到苏晚棠脸上。
苏晚棠无视他喷火的目光,先是对着昏迷的林清漪方向微微颔首示意,随即目光平静地扫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荷,以及旁边托盘里那碗残余的燕窝羹和验毒的银针、试毒的雀鸟尸体(已发黑僵硬)。
“殿下息怒。”她微微福身,声音依旧平静,“事关人命,更关乎东宫清誉,妾身必须前来。敢问太医,林姑娘所中何毒?毒性如何?何时发作?可验明来源?”
太医连忙躬身:“回禀娘娘,林姑娘所中之毒乃牵机草,毒性阴寒,所幸分量不大,且救治及时,暂无性命之忧,但伤及脾胃,需好生调理。毒性发作应在服食后半个时辰内。来源……已验明,正是这碗燕窝羹。”
苏晚棠的目光落在那碗燕窝羹上,又看向小荷:“你说这燕窝是本宫遣锦书送来的?”
小荷不敢抬头,带着哭腔:“是…是锦书姐姐前日亲自送来的……”
“前日?”苏晚棠眉梢微挑,语气带着一丝疑惑,“锦书,本宫前日何时命你送燕窝来寒香院?”
锦书立刻上前一步,声音清晰:“回娘娘,奴婢前日整日都在殿内伺候娘娘处理内务,未曾离开过流华殿一步!更不曾送什么燕窝来此!奴婢敢以性命担保!寒香院地处偏僻,奴婢连路都不甚熟悉!”
“你撒谎!”小荷猛地抬头,尖声叫道,“就是你!那天你穿着藕荷色的裙子,我认得!”
锦书冷笑一声:“藕荷色?奴婢前日穿的是殿下赏赐新做的靛青色宫装!流华殿所有宫人都可作证!娘娘亦可传唤内务府记档查验当日赏赐记录!”
小荷脸色一白,眼神慌乱地闪烁了一下。
苏晚棠不再看她,转而看向那碗燕窝羹。她缓步上前,不顾萧景珩警惕的目光,拿起托盘里的银针。银针插入羹汤,片刻后取出,针尖果然微微泛黑。她又拿起旁边验毒用的白瓷碟,里面残留着一点羹汤痕迹。她凑近,鼻翼微动,仔细分辨着气味。
“牵机草…性阴寒,味极淡,微涩……”她低声自语,随即目光一凝,落在了羹汤里残留的一点点不起眼的、被煮得几乎化开的深褐色碎屑上。她伸出指尖,小心翼翼地捻起一点,放在鼻下,再仔细嗅闻。
“不对!”苏晚棠猛地抬头,眼中精光爆射,声音斩钉截铁,“这羹汤里,除了牵机草,还有一味东西——赤阳花蕊!”
太医闻言一愣,连忙也凑近仔细分辨,片刻后脸色大变:“是…是了!这赤阳花蕊晒干碾碎后,气味极淡,几乎被燕窝香气掩盖!但其性燥热猛烈!与牵机草一阴一阳,药性相冲!单独服用牵机草,分量轻只会腹痛呕吐;单独服用赤阳花蕊,也不过是上火燥热。但两者若同时服下,阴阳相激,如同在体内点燃火药,轻则脏腑剧痛、呕血昏迷,重则顷刻毙命!好……好毒的手段!”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连暴怒中的萧景珩也愣住了。
苏晚棠目光如冰刃,直刺跪在地上的小荷:“赤阳花蕊,药性猛烈,宫中极少使用,只在内务府药库有少量储备,用于特殊方剂。且此物保存不易,需干燥密封。本宫问你,这赤阳花蕊,是何时、何人、以何名义取用的?”
小荷浑身剧震,面无人色,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本宫再问你!”苏晚棠步步紧逼,声音冷冽如寒风,“你说锦书前日送来燕窝。既是前日送来,为何今日才煮食?燕窝羹易腐,寒香院并无冰窖,放置两日岂能不变质?这羹汤色泽新鲜,分明是今日新煮!你前言不搭后语,漏洞百出!分明是受人指使,栽赃陷害!”
“我……我……”小荷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她惊恐地看向一个方向,似乎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尖利的声音在寒香院门口响起:“哎呦!这是怎么了?老远就听到这边吵吵嚷嚷的!哟,太子殿下也在?林姑娘这是怎么了?” 德妃扶着宫女的手,一脸“关切”地走了进来,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苏晚棠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苏晚棠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对着德妃微微一礼:“德妃娘娘来得正好。林姑娘中毒一事,现已查明,是有人蓄意下毒,并栽赃本宫。此毒需同时服下牵机草与赤阳花蕊方能奏效。赤阳花蕊来源特殊,此婢女(指向小荷)供词前后矛盾,漏洞百出。妾身恳请娘娘主持公道,彻查赤阳花蕊来源,严审此婢女及其背后主使!东宫之内,竟有如此阴狠毒辣、构陷主母之人,若不揪出,何以肃清宫闱,何以安殿下之心?!”
她字字铿锵,直接将矛头从自己身上引开,指向了“阴狠毒辣、构陷主母”的幕后黑手!更将“肃清宫闱”、“安殿下之心”这样的大帽子扣了上去!同时,她刻意强调了“赤阳花蕊”这一关键线索,其来源必然指向内务府,而内务府……与德妃一系,关系匪浅!
德妃脸上的“关切”瞬间僵住,眼底掠过一丝惊怒。她没料到苏晚棠反应如此之快,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不仅洗脱了自己的嫌疑,还抓住了“赤阳花蕊”这个关键破绽!她本是想来看苏晚棠狼狈下狱的好戏,顺便在三皇子面前邀功,打击太子威信,却不想被苏晚棠反将一军,引火烧身!
萧景珩此刻也冷静了几分,他看着苏晚棠沉静而凛然的面容,听着她条理清晰的分析,再看看地上抖如筛糠、眼神闪烁的小荷,以及德妃那略显僵硬的表情……他再蠢,也嗅到了其中阴谋的气息!他方才的狂怒,似乎……被人利用了?
“查!”萧景珩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后知后觉的难堪,“给孤彻查赤阳花蕊来源!将这贱婢拖下去,严刑拷问!孤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兴风作浪!”
慎刑司的人立刻上前拖走面如死灰、连哭喊都发不出的小荷。
德妃脸色难看,强笑道:“太子妃果然明察秋毫,只是这深宫之中,人心叵测,还需谨慎……”
“娘娘说的是。”苏晚棠截断她的话,目光平静地迎上德妃,唇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眼神却冰冷如霜,“人心叵测,祸水东引。只是这水,若引错了地方,淹了自家田地,反噬其身,那可就得不偿失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德妃娘娘?”
她的话语意有所指,如同无形的巴掌,狠狠扇在德妃脸上!祸水东引?淹了自家田地?反噬其身?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德妃心头!苏晚棠这是在赤裸裸地警告她:想借林清漪中毒嫁祸于我?你的把柄(赤阳花蕊来源),我捏住了!再敢妄动,我就把你儿子三皇子(以及德妃家族在军需转运上的猫腻)捅出去!看看这祸水,最后淹的是谁!
德妃脸上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了,眼神阴鸷地盯着苏晚棠,袖中的手指狠狠掐进了掌心。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位年轻的太子妃,绝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她是一把藏在锦绣里的利刃,不出鞘则已,出鞘必见血!
一场看似针对苏晚棠的致命危机,被她以雷霆手段和精准的反击,不仅成功化解,反而将祸水巧妙地引向了德妃一系!寒香院内,气氛诡谲,杀机在无声的目光交锋中涌动。萧景珩看着对峙的两个女人,再看看榻上依旧昏迷的林清漪,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烦躁涌上心头。这深宫,比他想象的,更加污浊凶险。
而苏晚棠,迎着德妃怨毒的目光,脊背挺得笔直。她的眼神越过众人,仿佛穿透了寒香院破旧的屋顶,投向那阴云密布的天空。风暴,才刚刚开始。她手中的棋子,已开始搅动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