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门的血迹尚未洗净,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血腥的余味,但权力的更迭已不容片刻停歇。先帝灵柩移奉太庙,繁复的国丧仪典紧锣密鼓地进行着。然而,在这举国缟素的悲戚之下,另一场关乎帝国未来格局的仪式,正以一种近乎迫不及待的速度推进着。
三日后,新帝登基大典。
紫宸殿前,汉白玉广场被清洗得一尘不染,覆盖着厚厚的明黄色锦缎,试图掩去前夜的杀戮痕迹。九重宫阙沐浴在冬日稀薄却耀眼的阳光下,琉璃瓦反射着刺目的金光。文武百官身着簇新的朝服,依品级肃立,如同色彩斑斓的森林,鸦雀无声,气氛庄严肃穆,却也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紧绷。
沉重的礼乐奏响,钟鼓齐鸣,声震九霄。
萧景珩身着十二章纹玄色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在礼官的高唱和百官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踏着猩红的地毯,缓缓登上那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盘龙御座。他的步伐沉稳有力,面容在冕旒珠玉的遮掩下看不真切,唯有一股新帝登基、执掌乾坤的威势勃然而发。当他最终在御座上落座,目光扫过下方匍匐的山呼“万岁”的臣工时,一股睥睨天下的豪情与志得意满油然而生。他终于,成了这万里江山的主人!
“众卿平身。”萧景珩的声音经过空旷大殿的回荡,显得格外威严。
“谢陛下!”
登基大典的流程一项项进行。祭告天地宗庙,颁行即位诏书,大赦天下……每一项都象征着旧时代的终结与新时代的开始。
当所有既定仪式接近尾声,礼部尚书手持金册,上前一步,声音洪亮地唱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先帝遗命,煌煌在耳。太子妃苏氏晚棠,毓德名门,秉性柔嘉,才德昭彰,深肖先帝之心,堪为六宫表率。今仰承先帝遗志,册立苏氏晚棠为皇后!赐居凤仪宫,掌凤印,主理六宫!钦此!”
“臣等恭贺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山呼海啸般的朝贺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为整齐,更为洪亮。承天门一役,苏晚棠临危不乱、力挽狂澜的英姿早已传遍朝野,此刻她名正言顺登临后位,无人敢有半分质疑,唯有发自内心的敬畏。
苏晚棠自丹陛之下的左侧首位缓步走出。她已褪去那身染血的素服,换上了皇后专属的明黄色凤穿牡丹翟衣。金线绣制的凤凰展翅欲飞,牡丹团花富丽堂皇,长长的裙裾拖曳在猩红的地毯上,如同流淌的金色河流。她头戴九龙四凤珠翠冠,垂下的珍珠流苏轻轻摇曳,遮住了她沉静如水的眼眸。这一刻的她,端庄、华贵、威仪天成,周身笼罩着一层不容亵渎的神圣光辉。
她走到御座斜前方的位置,对着萧景珩的方向,姿态完美地行三跪九叩大礼,声音清越而平稳:“臣妾苏晚棠,叩谢陛下圣恩!必当恪守妇德,勤勉内务,不负先帝遗命,不负陛下重托!”
萧景珩看着她一丝不苟地行礼,听着她滴水不漏的谢恩,心中却毫无半分新帝册立皇后的喜悦,反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这后位,是先帝强塞给他的,更是她自己挣来的!他伸出手,由内侍监张德全(如今已升任内务府总管太监)捧上一个紫檀木托盘,上面静静放着一方通体莹白、雕刻着展翅凤凰的玉印——凤印。
“皇后请起。”萧景珩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将凤印亲手递向苏晚棠。
苏晚棠双手高举,稳稳接过那方沉甸甸的玉印。入手温润,却带着千钧的重量。这不仅仅是管理后宫的权力,更是她地位的象征,是她未来博弈的重要筹码。她低垂的眼睫下,眸光微闪,随即恢复平静:“谢陛下。”
她起身,手捧凤印,转身面向群臣。阳光透过高窗,洒在她明黄的凤袍和莹白的凤印上,熠熠生辉。她微微颔首,接受着百官的朝贺。这一刻,她不再是东宫那个被冷落的太子妃,她是大梁王朝的皇后,母仪天下!
然而,就在这册封皇后的余音尚在大殿梁柱间萦绕,群臣刚刚直起身,脸上的恭贺之色还未褪尽之时,萧景珩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瞬间将刚刚营造出的庄重气氛撕裂:
“传朕旨意!”
所有人心头一跳,目光再次聚焦于御座。
萧景珩的目光似乎刻意避开了苏晚棠的方向,扫向殿外,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温柔和补偿意味:“寒香院林氏清漪,温婉柔嘉,品性端淑,侍奉朕躬,深得朕心。着即册封为贵妃!赐号‘柔’!赐居……长乐宫!”
“柔贵妃?!”
“长乐宫?!”
大殿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吸冷气声和细微的骚动!长乐宫!那可是除皇后所居凤仪宫外,距离皇帝寝宫乾元殿最近、也最为奢华富丽的宫殿!历来是宠妃的象征!更重要的是,按祖制,贵妃册封,当在皇后册立之后,由皇后主持,择吉日另行典礼。哪有新帝登基大典上,皇后刚接过凤印,皇帝就迫不及待地册封贵妃的道理?这简直是……视皇后如无物!
而且,赐号“柔”?柔贵妃?这封号,简直是将帝王那点偏爱的心思昭告天下!
文太师、安亲王等几位老臣眉头紧锁,面露不豫之色。这于礼不合!更有违先帝遗诏中“册立苏氏晚棠为皇后”的深意!但看着新帝那不容置喙的脸色,再看看下方刚刚经历过宫变、人心未定的朝臣,几人嘴唇翕动,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苏晚棠捧着凤印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但脸上却没有任何波澜。她甚至没有看萧景珩一眼,仿佛那道刺耳的旨意与她毫无关系。她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座用冰雪雕琢而成的神像,周身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意。意料之中,不是吗?他迫不及待地要用这种方式宣告,谁才是他心尖上的人,谁才是他认可的“妻子”。皇后?不过是个不得不戴上的冠冕。
她微微侧首,目光平静地投向大殿门口。
只见殿外,林清漪在一群宫人的簇拥下,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她显然经过了精心的装扮,穿着一身仅次于皇后明黄的绯红色百鸟朝凤宫装(这已是贵妃品级所能用的最高规格),云鬓高耸,珠翠环绕,脸上薄施脂粉,掩盖了病容,更显得楚楚动人,我见犹怜。她莲步轻移,走到御座前,对着萧景珩盈盈下拜,声音柔媚婉转,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与感激:“臣妾林清漪,叩谢陛下天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景珩看着她,眼神瞬间柔和下来,带着毫不掩饰的疼惜与爱怜,亲自抬手:“爱妃平身。委屈你了。” 那温柔的语气,与方才对苏晚棠的平淡,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林清漪起身,眼波流转,带着一丝怯怯的、胜利者的羞涩,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旁边手捧凤印、身着明黄凤袍的苏晚棠。那眼神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和怨毒,随即又化作盈盈水光,对着苏晚棠的方向,也微微屈膝:“臣妾……参见皇后娘娘。”
姿态恭顺,但那声“皇后娘娘”里,却听不出多少真正的敬意。
苏晚棠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她的目光甚至没有在林清漪身上过多停留,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摆设。她捧着凤印,对着御座上的萧景珩微微颔首:“陛下若无其他旨意,臣妾先行告退,去凤仪宫安置。”
她的态度平静得近乎冷漠,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种置身事外的疏离。仿佛眼前这场帝妃情深的戏码,不过是拂过耳畔的微风。
萧景珩被她这副全然不在意的态度刺了一下,心中那股憋闷更甚,却又无从发作,只能沉着脸挥挥手:“皇后自便。”
苏晚棠不再多言,捧着凤印,在锦书和凤仪宫宫人的簇拥下,转身,沿着猩红的地毯,一步一步,沉稳而坚定地走下丹陛,穿过鸦雀无声的百官队列,走向大殿之外。明黄的凤袍在冬日阳光下流淌着耀眼的金辉,那挺直的脊背,如同永不弯曲的青松,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孤高与决绝。她不曾回头看一眼御座上神色复杂的帝王,也不曾瞥一眼那位新晋的、盛装华服的柔贵妃。
她的身影消失在紫宸殿巨大的门洞阴影里,仿佛带走了殿内最后一丝暖意。
萧景珩看着那决然离去的背影,再看看身边柔顺依人的林清漪,心中非但没有得偿所愿的畅快,反而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和空落。他得到了心爱的女人,给了她仅次于皇后的尊荣,可为何……为何那方明黄的凤印和那个离去的背影,却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
林清漪敏锐地察觉到萧景珩情绪的微妙变化,她轻轻依偎过去,柔声道:“陛下……”
萧景珩回过神,压下心头的异样,拍了拍她的手:“爱妃受惊了。长乐宫已命人收拾妥当,一应陈设皆按你的喜好布置,去看看可还满意?”
“谢陛下……”林清漪眼中含泪,满是感动。
紫宸殿内,登基大典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落下帷幕。皇后与贵妃,一个如冰封千年的雪山,一个似攀附帝王的菟丝花,在这权力的中心,形成了鲜明而讽刺的对比。新朝的后宫格局,从一开始,便笼罩在无形的硝烟与帝王的偏私之下。
凤仪宫。
相较于长乐宫那边隐隐传来的喧闹和匠人进出的声响,凤仪宫显得格外安静肃穆。这里曾是先帝皇后的居所,规制宏大,气度庄严,一砖一瓦都透着历史的厚重感。宫人们早已被锦书调教得规矩森严,垂首肃立,大气不敢出。
苏晚棠坐在正殿的主位上,面前紫檀木的案几上,静静摆放着那方象征着皇后权柄的凤印。她并未立刻去触碰它,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沉静地打量着这座属于她的新宫殿。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却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
“娘娘,”锦书奉上热茶,低声道,“长乐宫那边……”
“不必理会。”苏晚棠端起茶盏,声音平淡无波,“跳梁小丑,徒惹人笑。” 林清漪的得意和逾制,在她眼中不过是萧景珩幼稚的补偿心理作祟,是帝王偏私的丑陋展示,根本不值得她浪费半分心神。
她的手指轻轻拂过温热的杯壁,指尖的冰凉似乎被驱散了些许。她的目光最终落在那方凤印上。
“锦书,”她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冽,“传本宫懿旨。” “明日辰时,六宫所有妃嫔、管事宫女、内侍总管,至凤仪宫正殿听训。” “传内务府所有主事以上官员,携近三年宫中用度总册、各宫份例细账、库房清单,明日巳时,至凤仪宫偏殿候着。” “传尚宫局、司记司、司言司、司簿司四位女官,携宫中所有宫人名册、职司分配录、历年赏罚记录,明日午时,至凤仪宫后殿见本宫。”
一连串清晰的指令,条理分明,目标明确。她要梳理后宫,从人事到财政,从规矩到脉络,她要彻彻底底地掌握这六宫权柄!凤印在手,便是她名正言顺行使权力的开始!萧景珩可以偏宠林清漪,可以给她奢华的宫殿和虚妄的荣宠,但这后宫真正的主宰,只能是她苏晚棠!
锦书精神一振,立刻应道:“是!娘娘!奴婢即刻去办!”
苏晚棠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几株高大的梧桐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倔强地伸展着。天空是冬日特有的、高远而冷漠的铅灰色。
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窗棂。那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却无法侵入她此刻无比清醒而坚定的内心。
皇后之位,是起点,而非终点。 凤印在手,是权柄,更是责任。 萧景珩的偏宠,林清漪的得意,不过是这深宫大戏中微不足道的插曲。 属于她的棋局,在更广阔的天地——朝堂之上,才刚刚展开序幕。
她回身,目光再次落在那方莹白的凤印上,唇角勾起一个极淡、却深不可测的弧度。
该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