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正殿的晨训,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后宫激起了巨大的波澜。苏晚棠以雷霆手段梳理宫务,查账目、核名册、定规矩,条理清晰,赏罚分明。那些原本抱着观望、甚至轻视态度的妃嫔、管事太监宫女,在亲眼目睹几位仗着资历老或背后有靠山(如德妃余党)试图阳奉阴违、敷衍塞责者被当场褫夺职位、罚俸甚至杖责后,无不噤若寒蝉,再不敢有半分懈怠。皇后娘娘的威仪,在一日之间便如同实质般笼罩了整个后宫。凤仪宫不再是冰冷的宫殿,而是真正运转起来的权力中枢。
长乐宫那边奢华依旧,柔贵妃林清漪的恩宠似乎也并未衰减,新帝几乎日日驾临。但无论是林清漪本人,还是依附于她的宫人,都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她们依旧可以享用逾制的份例,但再也不敢像之前那样明目张胆地克扣他人用度、或在规矩上挑衅凤仪宫。苏晚棠并未刻意打压长乐宫,只是将一切纳入宫规的框架内,严格而公平地执行。这种“无视”本身,就是一种更高明的压制,让林清漪的每一次炫耀都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憋闷异常。
后宫初步理顺,朝局也在新帝登基的惯性下勉强维持着运转。北境军需在李崇的操持下,就近调粮的应急措施已初见成效,边关怨声稍平。赵磐虽对苏晚棠插手军需、支持李崇新法(虽只是试点)耿耿于怀,但新帝登基之初,也暂时收敛了锋芒。一切似乎都在朝着一个相对平稳的方向发展。
凤仪宫的书房内,烛火通明。苏晚棠并未歇息,而是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几份由周明远秘密送来的奏报抄本。柳文渊的密信压在镇纸下,内容是关于户部试点新法的初步成效(损耗大幅降低)和兵部旧势力暗中阻挠的证据。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
窗外更深露重,寒风吹过宫檐,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空气中那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似乎淡了些,但另一种无形的压力,却随着她手中权力的稳固而愈发清晰——是时候了。
新婚之夜的约定,那场有名无实的交易,该有个了结了。
她已贵为皇后,名正言顺。凤印在手,朝堂之上亦有李崇、周明远等可用之人,苏澈在太学受王玄龄看重,前途光明。幼弟已能立足,苏家根基渐稳。她为苏家、为自己争取到的一切,已然足够。这金碧辉煌的牢笼,这充斥着虚伪、算计和帝王偏私的后位,她早已坐腻了。
次日午后,苏晚棠命锦书去乾元殿递话,言皇后有要事,请陛下得空时移驾凤仪宫一叙。消息很快传回:陛下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折,请皇后娘娘移步御书房。
苏晚棠并未在意这细微的拿捏。她换了一身相对素雅的常服,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玉簪,带着锦书,步履沉稳地走向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御书房。
御书房内,龙涎香的气息浓郁。萧景珩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奏折之后,眉头紧锁,显然被繁杂的政务所困。赵磐关于北境增兵的奏请,李崇关于试点新法扩大范围的条陈,还有几份弹劾李崇“擅改祖制”的折子……看得他心烦意乱。见苏晚棠进来,他并未起身,只是抬了抬眼皮,语气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皇后有何要事?朕正忙。”
苏晚棠行了一礼,目光平静地掠过御案上那方象征着无上权柄的玉玺,最后落在萧景珩略显疲惫的脸上。她屏退了锦书和御书房内侍,偌大的殿内只剩下帝后二人。
“陛下,”苏晚棠的声音在空旷的书房内响起,清泠而平静,没有任何铺垫,直指核心,“妾身今日前来,是为履行当年新婚之夜的约定。”
萧景珩执笔的手猛地一顿,一滴朱砂落在奏折上,洇开一小团刺目的红。他抬起头,眼中带着明显的困惑和不解:“约定?什么约定?” 他似乎真的忘记了,或者说,刻意遗忘了那段对他而言并不愉快的开端。
苏晚棠的唇角勾起一个极淡、却冰冷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直刺萧景珩:“陛下贵人多忘事。大婚当夜,红烛之下,妾身曾言:‘妾身愿与殿下做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只待殿下他日登基称帝,执掌乾坤之时,妾身自当亲手奉上废后诏书,成全殿下与心爱之人。自此,两不相欠,各自安好。’ 陛下当时,并未反对。”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回荡在御书房内,将萧景珩瞬间拉回到那个冰冷的新婚之夜。红烛高照,锦帐华帘,却掩盖不住的死寂与疏离。她揭下盖头后平静的眼,她提出交易时冷静的声音……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带着一种被刻意尘封的难堪。
萧景珩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握着朱笔的手指关节泛白。他盯着苏晚棠,眼神变得异常锐利和危险:“苏晚棠!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很清楚。”苏晚棠迎着他阴沉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惧色,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与解脱,“陛下已登基为帝,乾坤在握。妾身亦已践诺,坐稳了这后位,为陛下稳定了后宫,更在宫变之时,略尽了绵薄之力。如今,是该妾身功成身退,履行承诺的时候了。”
她顿了顿,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卷早已准备好的、用明黄绢帛书写的诏书,双手平举,递向萧景珩。绢帛上,“废后诏书”四个字,清晰刺目!
“此乃妾身亲笔所书废后诏书。妾身以‘体弱多病,不堪母仪天下之重任,自请退位,为国祈福’为由,于礼法无碍,亦无损陛下圣德。恳请陛下用印,成全妾身最后的心愿。自此,陛下可名正言顺,立心中所爱为后。妾身,亦可远离宫闱纷扰,得偿所愿。”
她的声音平稳,条理清晰,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没有委屈,没有控诉,只有一种彻底的、斩断一切瓜葛的决绝。
萧景珩死死盯着那卷明黄的诏书,又猛地抬头看向苏晚棠。她的眼神清澈而平静,没有半分留恋,只有一种即将解脱的轻松!她竟然……竟然真的在等着这一天?等着亲手奉上废后诏书,然后离开?!她把他当什么?把这后位当什么?一个可以随时兑现的契约?一个用完即弃的跳板?!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被轻视的愤怒、被抛弃的恐慌以及帝王权威被彻底挑衅的暴戾,如同火山般在他胸腔内猛烈爆发!他猛地站起身,带翻了御案上的笔架,朱笔和奏折哗啦啦散落一地!
“苏晚棠!”他几乎是咆哮出声,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起,如同被激怒的困兽,“你想走?!你想离开朕?!你想离开这后位?!休想!朕告诉你,休想!”
他几步冲下御阶,冲到苏晚棠面前,一把夺过那卷废后诏书!他的动作粗暴,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疯狂!
“成全朕?成全朕的心中所爱?”萧景珩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扭曲,充满了讽刺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受伤,“你倒是大度!好一个大度的皇后!你以为你是谁?!这后位,是你说坐就坐,说走就走的吗?!”
他死死攥着那卷诏书,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仿佛要将它捏碎。他死死盯着苏晚棠平静无波的脸,那副“如释重负”的神情彻底点燃了他心中的邪火!
“当年是父皇遗诏!是朕……是朕不得不遵!”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试图用先帝的遗命和帝王的尊严来掩盖内心翻腾的恐慌,“昨夜承天门!是你!是你自己站在了那里!是你让所有人跪拜称后!现在,你告诉朕,你要走?!”
他猛地将手中的诏书高高举起,然后,在苏晚棠平静的注视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撕下!
“嗤啦——!”
刺耳的裂帛声在寂静的御书房内骤然响起!如同惊雷炸裂!
明黄的绢帛被狂暴的力量撕开,裂成两半!萧景珩犹不解恨,疯狂地继续撕扯着,如同撕碎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敌!碎片如同金色的蝴蝶,纷纷扬扬地飘落,散落在猩红的地毯上,散落在散乱的奏折间,也散落在两人之间。
“你想走?!朕偏不准!”萧景珩喘着粗气,双目赤红,如同一头彻底失控的野兽,他猛地伸手,死死抓住苏晚棠纤细的手腕!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他逼近她,灼热的、带着狂怒气息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一字一句,如同从牙缝里挤出的诅咒: “你苏晚棠,生是朕的人,死是朕的鬼!这后位,这江山,你哪里也别想去!你才是朕的皇后!永远都是!”
最后六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和帝王不容置疑的权威,在空旷的御书房内疯狂回荡!
手腕上传来的剧痛让苏晚棠微微蹙眉,但她并未挣扎,甚至连眉头都很快舒展开。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因为狂怒而面目扭曲的男人,看着他撕碎诏书时的疯狂,看着他眼中那混合着愤怒、恐慌和不甘的复杂情绪。
那眼神,冰冷而怜悯,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祇,俯视着在尘世泥潭中挣扎的蝼蚁。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和彻底的失望。
她清晰地看到,他眼中没有爱,只有占有;没有尊重,只有帝王不容置疑的权威。他撕碎的,不仅仅是一纸废后诏书,更是他们之间仅存的那点名为“契约”的、虚伪的联系。
“陛下,”苏晚棠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疲惫,“您失态了。” 她轻轻动了动被他攥得生疼的手腕,那平静的目光仿佛带着无形的力量,让萧景珩狂怒的动作微微一滞。
她缓缓地、却无比坚定地,将自己的手腕从他铁钳般的手中抽了出来。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了一圈刺目的红痕。
她没有再看那些散落一地的诏书碎片,也没有再看萧景珩那张因狂怒而扭曲的脸。她微微福身,姿态依旧是无可挑剔的恭谨,声音却像淬了冰的寒玉: “陛下若无其他吩咐,臣妾告退。”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裙裾拂过散落的奏折和金色的诏书碎片,步履沉稳地走向御书房那扇沉重的殿门。阳光从门外涌入,勾勒出她挺直而决绝的背影。
萧景珩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手中还残留着撕扯绢帛的触感和她手腕的冰冷。他看着那毫不留恋离去的背影,看着她消失在刺目的光晕里,再看看满地狼藉的金色碎片……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空虚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他狂怒的余烬。
他赢了?他用帝王的权威强行留下了她?可他为什么感觉……像是输掉了一切?
“永远……都是?”他喃喃地重复着,声音嘶哑,带着一丝茫然和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恐惧。那卷被撕碎的诏书,仿佛也撕碎了他心中某种自以为是的掌控感。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彻底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