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苗在苏晚棠簪回玉簪的瞬间,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仿佛被那骤然凝聚的凛冽气势所惊扰。昏黄的光晕将她映在墙上的影子拉得颀长而孤绝,如同即将出鞘的剑。
黑暗不再是吞噬一切的深渊,反而成了酝酿风暴的温床。她不再看窗外沉寂的夜色,转身的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斩断所有迟疑的决绝。那身沾染着药香、象征“沈先生”安稳生活的靛蓝细棉布裙裾,被毫不犹豫地褪下,如同剥离一层虚假的皮囊。
她从医庐最不起眼的角落——一个看似存放陈年药渣的陶瓮底部,取出了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仅有两掌长的狭长木匣。木匣打开,没有金银珠玉,只有几样冰冷而致命的东西:一叠薄如蝉翼、材质特殊的空白路引和户籍文书;几枚小巧却工艺精湛、足以乱真的不同身份印鉴;一个装着数种易容药膏的扁盒;以及……一枚通体玄黑、非金非玉、触手温凉、正面阴刻着一只敛翅凤凰的令牌。凤凰的线条凌厉简洁,凤目处镶嵌着两点极细微的、在黑暗中隐隐流转幽光的暗红色宝石。
——凤隐令。
柳文渊当年离京前,最后交托给她的东西。他曾言,此令所至,如她亲临,可调动部分蛰伏最深、不为帝王所知的隐秘力量。这是她逃离计划中最关键、也最危险的底牌,原以为此生再不会动用。
她冰凉的指尖抚过令牌上那只敛翅的凤凰,感受着那幽光流转的凤目,如同触摸着一段被刻意尘封的、属于“苏晚棠”的峥嵘过往。她拿起一支细小的炭笔,在那特制的空白路引上飞快书写。墨迹渗入纸张,瞬间变得陈旧自然,仿佛历经岁月。新的身份在她笔下诞生:北地药材商沈青梧之妻,携夫家信物,南下探亲。一个平凡、合理、又能解释她通晓药理的掩护。
接着,她打开那盒易容药膏。冰凉的膏体带着奇特的草木气息,被她指尖的温度化开,仔细地涂抹在脸上、颈间。蜡黄的肤色被覆盖,略显粗糙的质感取代了原本细腻的肌肤,眼角的细微纹路被巧妙加深,甚至连耳后、手腕等易被忽略处的细节都一一处理。铜镜中,那个温润平和的“沈先生”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三十许岁、饱经风霜、眉宇间带着些许愁苦与坚韧的妇人面容。唯有那双眼睛,在易容的遮掩下,依旧沉静如深潭,只是此刻,潭底翻涌的是足以焚天的烈焰。
最后,她换上早已备好的、料子结实耐磨的靛青色粗布棉裙,外罩一件半旧的鸦青色夹棉比甲,头发用最普通的木簪紧紧绾起,再无半分钗环。一个为生活奔波、风尘仆仆的北地妇人形象,跃然眼前。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诊台前,目光扫过那本摊开的《岭南瘴疠方志》,最终落在角落里水生送来的、早已冰冷的两块雪白豆腐上。她静立片刻,然后伸出手,不是拿起豆腐,而是拿起了那块托着豆腐的新鲜荷叶。
荷叶边缘已经开始微微卷曲失水,但依旧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她将荷叶仔细地、近乎虔诚地叠好,放入随身携带的粗布包袱最里层。这抹江南的绿意与温柔,是她从这短暂偷来的“山海”中,唯一带走的纪念。
包袱系紧,斜挎在肩。她吹熄了医庐内最后一盏油灯,让黑暗彻底吞没这个曾给予她短暂庇护的角落。推开后门,清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带着深秋的萧瑟和远方烽烟的气息。她没有回头。
小镇的石板路在脚下延伸,沉睡在静谧的夜色里。她步履沉稳,身影融入黑暗,如同水滴汇入河流,悄无声息地向着镇子边缘约定的地点走去——一处废弃的河神庙后,临水的荒僻码头。
残破的河神庙在月光下投下狰狞的阴影,荒草没膝。码头边,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静静停泊,船头挂着一盏光线昏蒙的防风渔灯,在夜风中轻轻摇晃,如同鬼火。一个戴着斗笠、身形精瘦的船夫佝偻着背,蹲在船头,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直到苏晚棠的身影出现在码头,他才缓缓抬起头,斗笠下露出一双精光内敛、毫无情绪的眼睛,目光在她易容后的脸上停顿了一瞬,又迅速垂下。
没有言语。苏晚棠径直踏上微微晃动的船板。船夫默契地解开缆绳,长篙一点岸边,乌篷船便如同离弦的箭,悄无声息地滑入沉沉的夜色,融入宽阔而冰冷的河面。船头破开的水声细碎,迅速被无边的黑暗和风声吞没。
船舱低矮而简陋,弥漫着水腥气和旧木头的味道。一盏小小的油灯挂在舱顶,随着船身轻轻摇晃,投下昏黄摇曳的光影。苏晚棠靠坐在冰冷的舱壁,闭目养神。易容药膏带来的轻微紧绷感,时刻提醒着她身份的转换。离“云水居”越远,离那条平静的“沈先生”之路越远,心头的重压却并未减轻,反而如同这船舱外无边的夜色,沉甸甸地压下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苏澈泣血的字迹,王老栓孙子灰败濒死的小脸,柳文渊密信中描述的京城炼狱、南疆烽火、帝王疯魔……还有萧景珩那句撕裂一切的咆哮——“就算把这江山捅个窟窿,烧成一片白地!朕也要把她揪出来!”——所有的画面和声音,在她紧闭的双眼前疯狂地交织、冲撞、燃烧!
恨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每一次收缩都带来尖锐的刺痛。萧景珩!这个她名义上的丈夫,她曾试图交易、最终选择逃离的帝王!他的偏执已不是占有,而是毁灭!他撕碎的不仅是废后诏书,更是整个王朝的根基!他用他帝王的权柄,点燃了焚尽苍生的业火!为了寻她?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怖的理由!这滔天的罪孽,这倾覆的危机,皆因他一人而起!
自责,如同沉重的磨盘,碾压着她的灵魂。她逃了。她以为斩断了枷锁,自成山海,便可获得自由。可这自由之下,是幼弟被推上绝路,是万千黎民挣扎于水火!她扶持苏澈,结交权臣,在深宫朝堂步步为营,不就是为了守护一份苏氏的清名,一份对家国的责任?如今,这份责任正被帝王的疯魔撕扯得支离破碎,而她,竟曾置身事外!
“自成山海……” 她于心底无声地咀嚼着这四个字,唇齿间弥漫开浓重的血腥与苦涩。这山海的基石,是至亲的骸骨和苍生的血泪吗?她坐视这一切发生,又岂能心安理得?
船舱外,风声呜咽,如同万千冤魂的哭泣。船身随着水流起伏,像是在穿越一条通往地狱冥河的航道。黑暗中,她缓缓睁开眼。油灯昏黄的光映在她易容后显得平凡而沧桑的脸上,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寒夜里淬炼过的星辰,沉淀下所有翻腾的恨意、自责与痛苦,最终化为一种磐石般的、近乎冷酷的清明。
柳文渊密信的最后一句,如同烙印般刻在她心头:“……唯一能稳住局面、调动各方残余力量、整合资源对抗外敌的核心人物,只有她苏晚棠。”
核心人物。 整合资源。 对抗外敌。
这不再是逃离,而是归去。是主动踏入那比凤仪宫大火更凶险万倍的漩涡中心!她要面对的,不仅是外敌的铁蹄、流寇的凶焰,更是那个已彻底疯魔、视她为一切祸源、不惜焚毁江山也要将她揪出的帝王!
船行一夜,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抵达了第一个隐秘的中转点——一处位于两州交界、芦苇丛生的荒僻野渡。乌篷船如同幽灵般靠岸。船夫依旧沉默,只用手势示意苏晚棠下船,指向芦苇深处一条几乎被野草淹没的小径。
苏晚棠踏上湿滑的泥岸。更深露重,寒意刺骨。她紧了紧身上的粗布比甲,毫不犹豫地踏入一人多高的芦苇荡。枯黄的苇杆摩擦着衣料,发出沙沙的声响,冰冷的露水很快打湿了她的裤脚和鞋面。
小径蜿蜒曲折,不知通向何方。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只有前方极远处,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的、如同萤火般的光晕在隐约闪烁,那是下一个接应点的信号。
就在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时,异变陡生!
左侧茂密的芦苇丛中,毫无预兆地响起一阵剧烈的哗啦声!紧接着,是野兽般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嘶吼!
“别动!把……把吃的和钱交出来!” 一个黑影猛地从芦苇丛中扑出,带着一股浓烈的汗臭和血腥气,手中挥舞着一根削尖的木棍,直指苏晚棠!借着熹微的天光,能看清那是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到脱形的男人,眼窝深陷,眼神浑浊而疯狂,如同濒死的饿狼!他身后,影影绰绰似乎还有几个同样枯槁的身影在芦苇丛中晃动,发出不安的窸窣声。
流民!而且是已被饥饿逼到绝境、随时可能化作暴匪的流民!
苏晚棠的心猛地一沉,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她没有惊慌后退,反而在对方扑来的刹那,借着昏暗的光线和脚下泥泞的地面,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柔韧和速度向右侧滑步侧身!动作迅捷无声,如同受惊的狸猫,精准地避开了那毫无章法却凶狠的扑刺!
“唔!” 那男人一击落空,重心不稳,加上饥饿虚弱,踉跄着向前扑去。
苏晚棠眼神一厉,没有丝毫犹豫!就在男人身体前倾、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瞬间,她并指如刀,灌注了全身的力道和一股冰冷的狠劲,快如闪电般狠狠劈在男人后颈一个极其隐蔽的穴位上!
“呃啊!” 男人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眼前一黑,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麻袋,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泥水里,手中的尖棍脱手飞出。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芦苇丛中那几个窥视的身影显然被这干净利落的反击惊呆了,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骚动起来,却一时不敢再上前。
苏晚棠看也不看地上昏迷的男人,冰冷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扫向那片晃动的芦苇丛,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穿透黑暗、令人心悸的寒意:“不想和他一样,就滚!”
她的身影挺立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易容后的脸在微弱的天光下显得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眸子,寒光凛冽,杀气隐现。那股骤然爆发、又瞬间收敛的凌厉气势,如同沉睡的凶兽乍然睁眼,绝非一个寻常逃难妇人所能拥有!
芦苇丛中的骚动瞬间平息。那几个身影似乎被这无形的杀气震慑,犹豫片刻,终究不敢再上前,窸窸窣窣地向后退去,迅速消失在浓密的苇荡深处。
危机解除。苏晚棠微微吐出一口浊气,冰冷的夜风灌入肺腑。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刚刚劈出的手刀,指关节处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深宫数载,她从未放下过幼时祖父强令她修习的防身之术,只为在绝境中保留一丝自保之力。没想到,竟在此刻用在了同胞身上。
她弯腰,从昏迷男人褴褛的衣衫里摸索出几枚沾着泥污的、少得可怜的铜钱,轻轻放在他身边。又从自己包袱里拿出仅剩的、硬邦邦的半个粗面饼子,掰下一大半,同样放在铜钱旁边。
做完这一切,她不再停留,转身,继续向着芦苇深处那点微弱的信号光晕走去。步履依旧沉稳,只是背影在无边的荒芜与黑暗中,显得愈发孤绝,仿佛一柄正在缓缓出鞘、注定要饮血的利剑。
天边,终于撕裂开第一道惨白的缝隙。
荒凉的野渡被抛在身后,如同一个不祥的注脚。苏晚棠在芦苇荡的尽头,登上了一辆毫不起眼、蒙着厚厚灰布的青骡马车。车夫是个哑巴老汉,沉默地挥动鞭子,老骡车吱吱呀呀地碾过崎岖的土路,向着更北的方向驶去。
车厢内狭小颠簸,弥漫着牲口和干草的气味。苏晚棠靠在硬邦邦的车壁上,闭着眼,易容后的脸在车帘缝隙透入的、越来越亮的晨光中显得疲惫而冷硬。方才野渡边遭遇流民的插曲,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她强行维持的冷静外壳,将血淋淋的现实更清晰地摊开在她面前。
饥饿,能把人变成野兽。这仅仅是冰山一角。柳文渊信中所言“数十万流寇裹挟灾民”,绝非虚言!而抚宁大仓,就是悬在万千饿殍头顶、最后也是唯一的一块肥肉!苏澈……她几乎能想象出那座孤城面临的绝望压力——外有流寇如潮水猛攻,内有饥肠辘辘、随时可能崩溃的守军和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