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颠簸着,时间在焦灼中缓慢爬行。正午时分,途径一个残破凋敝的小镇。哑巴车夫将车停在镇口一株枯死的老槐树下,示意稍作歇息,给骡子饮水。
苏晚棠掀开车帘一角,刺目的阳光让她微微眯起眼。眼前的景象,比“云水居”所见的零星流民更加触目惊心!
镇子仿佛被洗劫过,许多房屋门窗洞开,一片狼藉。唯一还算“热闹”的地方是镇子中心的空地。那里聚集着黑压压的人群,如同迁徙中绝望的蚁群。他们大多衣衫破烂,面黄肌瘦,眼神空洞麻木,或蜷缩在墙根下,或茫然地呆立着。空气中弥漫着粪便、汗馊和一种绝望的沉寂混合而成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空地中央,搭着一个简陋的粥棚。几个穿着脏污衙役服色的人,正有气无力地维持着秩序。一口巨大的铁锅里翻滚着稀薄的、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粥”,旁边堆着少量黑乎乎的杂粮饼子。排队领粥的队伍长得望不到头,人群在饥饿的驱使下,不时爆发出推搡和哭喊。
“滚开!这是我先排到的!” “娘!娘!我饿!” “官爷!行行好!再给半勺吧!孩子快不行了!”
一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妇人,抱着个奄奄一息的婴孩,跪在分粥的衙役脚边苦苦哀求。那衙役不耐烦地一脚将她踹开:“滚!一人就一碗!再多也没有!再闹抓你去修城墙!”
妇人摔倒在地,怀里的孩子发出微弱的、猫儿般的哭声。她绝望地抱着孩子,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身体因啜泣而剧烈颤抖。
就在这时,粥棚后面堆放杂粮饼子的草席旁,爆发出一阵更大的骚动!
“抢啊!有饼子!” 不知是谁嘶喊了一声,如同点燃了火药桶!
瞬间,无数双饥饿到发绿的眼睛盯住了那堆饼子!人群像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向粥棚后方!维持秩序的衙役被汹涌的人潮瞬间冲垮、淹没!
“反了!反了!” “拦住他们!” 衙役惊恐的喊叫被淹没在疯狂的抢夺和厮打声中。人们为了一个黑硬的饼子,如同野兽般撕扯、扭打、践踏!惨叫声、怒骂声、孩子的哭嚎声响成一片!场面彻底失控!
混乱中,一个抢到半块饼子的半大孩子,被几个红了眼的壮汉狠狠按倒在地,拳头和脚如同雨点般落下!孩子死死护住怀里的饼子,发出凄厉的惨叫。
苏晚棠坐在摇晃的马车里,指尖死死抠着粗糙的车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易容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眼睛,透过车帘的缝隙,死死盯着那片人间地狱,瞳孔深处燃烧着冰冷的火焰,仿佛要将这惨绝人寰的景象刻入灵魂深处!
这就是萧景珩治下的江山!这就是他为了寻找一个“已死”的皇后,封锁京城、横征暴敛、放任地方崩坏所酿成的恶果!千里饿殍,易子而食……史书上的字句,此刻活生生、血淋淋地在她眼前上演!
那妇人绝望的啜泣,孩子护食的惨叫,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耳膜,刺入她的心脏!比柳文渊的密信更直观!比苏澈的绝笔更惨烈!这就是她“自成山海”所付出的代价!是无数个“王老栓孙子”正在经历或即将经历的命运!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冰冷的杀意,在她胸腔中疯狂冲撞!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这遍地哀鸿!为了那个被践踏的孩子!为了所有在帝王的疯魔中无声死去的苍生!
“哐当!” 马车猛地一震,是哑巴车夫见势不妙,迅速挥鞭驱车离开了这片混乱之地。
车厢重新陷入颠簸。苏晚棠缓缓松开紧握的手,掌心已被自己的指甲掐出深深的月牙形血痕。她闭上眼,靠在车壁上,身体随着车厢的摇晃而微微起伏。
黑暗再次降临于她的意识。但这一次,不再是迷茫的痛苦深渊,而是如同淬火般凝聚着毁灭力量的熔炉。
恨意,前所未有的清晰而冰冷。萧景珩!这个名字,不再仅仅代表一个辜负她的男人,一个撕毁契约的帝王。它代表着一场席卷天下的瘟疫,一个必须被终结的祸源!他的疯魔,他的偏执,他对权力的滥用,已将这万里河山拖入了无间地狱!他,必须付出代价!
责任,沉甸甸地压在肩头,却不再是枷锁,而是淬炼锋芒的磨刀石。柳文渊说得对。只有她。只有经历过深宫倾轧、朝堂博弈、拥有足够威望、人脉和铁腕手段的“苏晚棠”,才有可能在帝国中枢彻底瘫痪、地方各自为政的乱局中,重新整合起那支离破碎的力量,去对抗外敌,去扑灭流寇,去……结束那个疯子的统治!
不是为了那顶后冠,不是为了帝王的悔悟,更不是为了什么可笑的爱情!
是为了苏澈!为了那在抚宁孤城浴血的少年! 是为了那被衙役踹倒的妇人!为了那在践踏中护食的孩子!为了千千万万个在饥饿与战火中挣扎的“王老栓”! 是为了这片被暴君和烽火撕裂的、满目疮痍的山河!
马车在暮色四合时,终于抵达了计划中第一个重要的秘密据点——一座位于深山古刹旁、早已荒废多年的驿站。驿站残破不堪,墙垣倾颓,唯有后院马厩的几间石屋还算完整,被巧妙地改造成了临时的落脚点。
苏晚棠被哑巴车夫引入其中一间石屋。屋内陈设极其简单,只有一床一桌一凳,桌上放着一盏油灯,灯芯如豆。一个穿着灰色僧袍、身形枯瘦的老僧,背对着门,正对着墙上悬挂的一幅残破的《金刚经》拓片静坐。听到脚步声,老僧缓缓转过身。
“阿弥陀佛。女檀越一路辛苦。”老僧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清澈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他双手合十,声音平和,目光在苏晚棠易容后的脸上停留片刻,并无讶异。
“明心大师。”苏晚棠微微颔首,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已恢复了几分属于“苏晚棠”的沉静。这位明心大师,曾是宫中御用的高僧,后因直言犯上被贬斥至此,是柳文渊早年埋下的、极其可靠的一条暗线,也掌管着此地最隐秘的通讯渠道。
“檀越所求,柳施主已有交代。”明心大师从袖中取出一封火漆封口的密信,递给苏晚棠。火漆上,印着一个古朴的“渊”字。
苏晚棠接过,就着昏黄的油灯迅速拆开。信是柳文渊亲笔,字迹比之前更加潦草疲惫,显然是在极度的压力和紧迫中写就:
晚棠吾妹: 抚宁危殆!流寇掘地道三处,日夜猛攻不休!城墙西南角楼昨夜被火油焚毁,贼兵一度登城,血战方退!守军伤亡惨重,存者不足七千,且大半带伤!粮仓存粮仅够七日!箭矢、滚木礌石几近告罄! 苏澈身先士卒,左臂中箭,犹自裹伤死战!然贼势浩大,援军杳无音讯,士气低落已至极点!恐……恐城破只在旦夕之间! 京城方向,萧景珩疯魔更甚!昨日竟因一老臣谏言“当以国事为重”,疑其暗讽他寻后误国,当场将其杖毙于廷!朝野震怖,人人自危!南疆告急文书雪片般飞入宫中,皆如石沉大海! 愚兄无能,虽竭力联络南方旧部及尚存忠义之将领,然无中枢明旨、无粮秣支援、更惧帝王迁怒,响应者寥寥!纵有零星义军欲往驰援,亦杯水车薪,且远水难救近火! 唯今之计,能号令四方、聚沙成塔、解抚宁倒悬、挽狂澜于既倒者, 唯妹一人耳! 此非私情,乃天下公义!万民存续系于妹之一念! 兄泣血再拜!盼星火速归! 渊 绝笔
信纸在苏晚棠手中微微颤抖。柳文渊的字迹,每一个笔画都力透纸背,带着血与火的焦灼!西南角楼焚毁!守军不足七千!粮尽援绝!苏澈中箭……城破只在旦夕!
最后那句“唯妹一人耳!”,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坎上!
“啪嗒。”
一滴滚烫的液体,重重砸落在信纸上,迅速晕开一片深色的湿痕。她猛地抬起头,眼中是滔天的怒火和刻骨的恨意,烧尽了最后一丝水光!
萧!景!珩!
她的幼弟在血火中濒死!万千将士在孤城浴血!南疆门户在流寇铁蹄下呻吟!而那个疯子!那个坐在龙椅上的疯子!他在做什么?他在杖毙谏臣!他在撕碎奏章!他在为一己私欲,将整个帝国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一股足以焚毁理智的暴怒,如同岩浆般在她胸中奔涌!几乎要将她的胸腔炸裂!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钻心的痛楚,却压不住那股毁灭一切的冲动!
恨!从未如此刻骨!从未如此纯粹!
不是为了他曾经的辜负,不是为了他撕碎的契约,不是为了他将她禁锢!是为了他此刻的所作所为!是为了他身为帝王,却视江山如敝履,视苍生如草芥!是为了他将苏澈,将无数忠诚的将士,将万千无辜的百姓,都推向了死亡的悬崖!
他该死!
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如此强烈地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如同黑暗中劈下的闪电,照亮了她心中所有翻腾的恨意与杀机!他活着,就是这天下最大的祸害!他一日坐在那个位置上,这山河就一日不得安宁!
“大师,”苏晚棠的声音响起,冰冷、嘶哑,如同金铁摩擦,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瞬间压下了石屋内所有的声响,也压下了她自己胸腔中翻腾欲出的怒火与杀意。她将柳文渊那封染着她泪痕的密信,缓缓放在油灯旁,动作平稳得近乎冷酷。“最快的路。去抚宁。”
明心大师那双洞悉世情的眼眸,在她脸上那交织着滔天恨意与磐石般意志的复杂神色上停留了一瞬。没有询问,没有劝慰,只有一声悠长的佛号:“阿弥陀佛。” 他枯瘦的手指指向石屋角落一道极其隐蔽、被柴草遮掩的暗门。
“此门通往寺后悬崖栈道,栈道尽头,备有快马三匹,可换乘疾驰。沿此路,避开关卡,昼夜兼程,五日……可抵抚宁城外五十里‘鹰愁涧’。那里,自有人接应檀越。” 老僧的声音平静无波,却清晰地勾勒出一条通往血火战场的生死捷径。
五日!昼夜兼程!悬崖栈道!鹰愁涧!每一个词都代表着极致的危险与艰难!
苏晚棠没有丝毫犹豫。她对着明心大师,深深一揖。这一礼,无关身份,只为这绝境中的援手与指引。然后,她毫不犹豫地走向那道暗门,拨开枯草,身影迅速没入其后更加浓重的黑暗之中。
石屋的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油灯最后一点昏黄的光晕。明心大师看着那扇紧闭的暗门,双手合十,低垂的眼睑下,是一片悲悯的沉静。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乱世的风暴眼,正随着这位女子决绝的背影,轰然转向那血火交织的南疆孤城。
暗门之后,是仅容一人通过的、陡峭向下、开凿在嶙峋山壁上的狭窄栈道。腐朽的木桩支撑着湿滑的石阶,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寒风如同鬼哭,从下方呼啸着倒卷上来,撕扯着她的衣袂和发丝。
苏晚棠点燃了随身携带的、仅有的一小截火折子。微弱跳跃的火光,勉强照亮前方几步之遥的危险路径。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恐惧、疲惫、以及对深渊的本能战栗,强行压入心底最深处。此刻,她的心中只有两个燃烧的坐标:抚宁!苏澈!
她抓紧冰冷的石壁,稳住身形,开始沿着这悬于生死一线的栈道,一步一步,坚定而迅疾地向下走去。火折子的光芒在狂风中明灭不定,将她孤绝的身影投射在狰狞的岩壁上,摇曳如同不屈的幽魂。
栈道曲折漫长,仿佛没有尽头。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隐约传来水流奔腾的轰鸣。栈道终于到了尽头,连接着一片怪石嶙峋、布满湿滑苔藓的河滩。三匹高大健壮、鞍鞯齐备的骏马,正拴在河边一株虬结的古树下,不安地刨着蹄子,喷着白气。
苏晚棠吹熄了即将燃尽的火折子。她解开其中一匹通体漆黑、四蹄雪白(“乌云踏雪”)的骏马,利落地翻身上鞍。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将门之女的英气。
“驾!”
清叱声划破黎明前最后的黑暗。骏马长嘶一声,撒开四蹄,如同离弦之箭,沿着荒芜的河滩,向着北方,向着那烽火连天、血染孤城的方向,绝尘而去!
寒风如刀,割在脸上。马蹄踏碎冰冷的河水,溅起浑浊的水花。苏晚棠伏低身体,紧贴马背,目光如鹰隼般穿透前方渐次亮起的、灰蒙蒙的天光。易容后的脸在晨风中冰冷僵硬,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焚天的恨火,淬炼着救弟的焦灼,更沉淀着一种破釜沉舟、向死而生的决绝!
萧景珩,你看好了! 这被你亲手点燃的烽火,这被你肆意践踏的河山…… 我苏晚棠,回来了! 不是来做你的皇后。 是来做你的——掘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