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碎山河,昼夜不息。
五日,如同在刀尖上狂奔。悬崖栈道的生死一线,荒山野径的豺狼窥伺,湍急河流的涉险泅渡,关卡哨所的乔装闯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与尘土的味道,每一次心跳都在与死亡竞速。易容药膏被汗水、雨水和风沙反复冲刷,早已斑驳不堪,露出底下疲惫却更显凌厉的轮廓。那身粗布衣袍被荆棘划破,被泥泞浸透,早已看不出原色,却如同最坚韧的甲胄,包裹着一颗在恨火与焦灼中反复淬炼、愈发冰冷坚硬的心。
当第五日的残阳如同泼洒的鲜血,将天际染成一片凄厉的橙红时,那座名为“鹰愁涧”的险峻峡谷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两侧刀削斧劈般的绝壁高耸入云,涧底乱石嶙峋,一条浑浊湍急的溪流在石缝间咆哮奔腾,声若雷鸣。峡谷入口处,几块巨大的风化岩石如同蹲踞的凶兽,在血色夕阳下投下狰狞的阴影。
苏晚棠勒住几乎力竭的“乌云踏雪”,马身剧烈起伏,喷吐着滚烫的白沫。她锐利的目光扫过这片绝地。按照明心大师的指引,接应之人,就在此处。
峡谷的死寂被马蹄声打破。她驱马缓缓靠近那几块巨岩。就在马头即将撞上岩壁的刹那,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岩壁上方一处极其隐蔽的凹陷处滑落,稳稳落在马前丈余之地。
来人同样一身便于山野行动的深色劲装,脸上覆着半张毫无表情的青铜面具,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沉静如深潭的眼睛。他身形并不魁梧,却透着一股山岩般的沉稳与精悍。看到苏晚棠和她座下那匹特征明显的“乌云踏雪”,面具人眼中精光一闪,没有任何言语,只是右手抚胸,对着苏晚棠的方向,行了一个极其古老、带着军旅肃杀之气的捶胸礼。
——凤隐卫。柳文渊埋下的、真正属于“苏晚棠”的死士。
苏晚棠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同样没有废话,她翻身下马,动作因疲惫而略显滞涩,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抚宁如何?”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长途奔袭后的风霜,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面具人沉默地递过来一个皮质水囊和一块用油纸包裹、硬邦邦的肉干。然后,他指向峡谷深处一条被乱石和枯藤遮掩、几乎无法辨认的羊肠小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低沉而简练:“城危。流寇主力集结西南,昼夜猛攻。角楼已失,缺口未堵。守军疲敝,粮械将尽。苏将军……”他顿了顿,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重伤。”
“重伤”二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苏晚棠早已紧绷欲断的心弦!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瞬间刺破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头那撕裂般的剧痛!澈儿!
她强压下翻涌的气血,接过水囊猛灌几口冰冷刺骨的涧水,又胡乱将肉干塞入口中,用尽力气咀嚼吞咽。食物和水带来的热量,暂时压住了身体的虚脱感。她没有再问,也不需要再问。面具人眼中那丝波动,已说明了一切。
“带路!”苏晚棠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面具人不再多言,转身,如同融入山壁阴影的猎豹,率先踏入那条危机四伏的小径。苏晚棠紧随其后,将疲惫不堪的“乌云踏雪”留在原地。一人一马,迅速消失在嶙峋乱石与血色残阳交织的险恶峡谷之中。
小径蜿蜒向上,贴着陡峭的崖壁盘旋,脚下是深不见底、水声轰鸣的涧底。面具人身法极快,对地形了如指掌,在常人难以立足的险要处如履平地。苏晚棠咬紧牙关,调动起身体最后一丝潜能,紧紧跟随。汗水浸透破烂的衣衫,又被凛冽的山风吹得冰凉刺骨。每一次落脚,都踏在生死的边缘。
当最后一缕天光被群山吞噬,夜幕彻底笼罩大地时,他们终于攀上了鹰愁涧一侧的山脊。面具人停下脚步,伏在一块巨大的山岩之后,示意苏晚棠向前。
苏晚棠屏息凝神,伏低身体,透过岩缝向下望去——
那一瞬间,饶是她心志如铁,也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山下,便是抚宁城。
然而,此刻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座在血与火中疯狂燃烧、濒临破碎的孤城!
城池西南角,正是战况最惨烈之处!白日里被焚毁的角楼,只剩下焦黑的、扭曲的骨架,在夜风中如同巨大的残骸,兀自冒着缕缕青烟。角楼坍塌的巨大缺口处,火光冲天!无数火把如同地狱里爬出的萤火虫,密密麻麻地涌动着,那是流寇的人潮!他们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如同决堤的洪水,一波又一波,疯狂地冲击着那道由残垣断壁和守军血肉之躯临时构筑的防线!
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垂死的惨叫声、火油燃烧的噼啪声……混杂成一片震耳欲聋的死亡交响,隔着遥远的距离,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毁灭一切的疯狂气息!
缺口后方,城内的景象同样触目惊心!靠近城墙的许多民房已被点燃,火舌舔舐着夜空,将混乱奔逃的人影映照得如同鬼魅。街道上,伤兵哀嚎着被抬下,担架匆匆而过,留下蜿蜒的血迹。更远处,象征着临时指挥所的位置,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却弥漫着一股绝望的混乱气息。
整个城池,如同被投入炼狱熔炉的巨大活物,在流寇疯狂的攻击下痛苦地挣扎、呻吟!
苏晚棠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道火光冲天、血肉横飞的缺口处。她看到了!在那残破的城垣之上,在无数疯狂扑上的流寇与浴血死守的士兵之间,一面残破不堪、被烟熏火燎几乎看不清字迹的“苏”字将旗,依旧倔强地矗立在缺口最中央!
旗下,一个身影!
他身上的铠甲早已破碎不堪,沾满了暗红的血污和焦黑的烟灰。左臂被厚厚的、渗出血迹的布带紧紧捆缚,吊在胸前,显然伤得不轻。右手却死死握着一柄卷刃的长刀,刀身早已被鲜血浸透!他如同磐石般钉在那里,每一次挥刀,都带着一股惨烈决绝的气势,将冲到近前的流寇狠狠劈退!火光映照着他年轻而沾满血污的脸,那双眼睛,此刻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是困兽最后的搏命之光!
苏澈!
她的弟弟!那个曾经在她羽翼下、在苏府深院里读书习武的少年郎,此刻正以血肉之躯,堵在这座孤城最致命的伤口上,直面着地狱的洪流!
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和汹涌的恨意,瞬间冲垮了苏晚棠强行维持的冷静!萧景珩!是你!是你将他逼到了这里!是你让他在本该意气风发的年纪,承受着城破人亡、以身殉国的绝望!
“将军小心!”一声凄厉的嘶喊猛地从城头炸响!
苏晚棠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缺口处,一个身材异常魁梧、如同铁塔般的流寇悍匪,趁着苏澈挥刀劈退侧翼敌人的瞬间空隙,猛地从一架简陋却异常坚固的包铁木梯上跃起,手中沉重的狼牙棒带着撕裂空气的恶风,朝着苏澈毫无防护的头顶,狠狠砸落!
这一击,势若千钧!角度刁钻!时机拿捏得精准无比!显然是流寇中顶尖的好手,蓄谋已久的必杀一击!
苏澈刚刚劈退一人,旧力已尽,左臂重伤又无法格挡!他只能凭借本能,猛地向右侧拧身闪避!
“砰——咔嚓!”
沉重的狼牙棒擦着他的左肩狠狠砸落!虽然避开了头颅要害,但那恐怖的力道依旧结结实实砸在了他本就重伤的左肩之上!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可闻!
“呃啊——!”苏澈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痛吼!身体如同被巨锤击中,猛地向后踉跄倒退,鲜血瞬间从口中狂喷而出!左肩的伤口更是鲜血狂涌,瞬间染红了半边身体!他再也支撑不住,单膝重重跪倒在地,右手的长刀拄着地面,才勉强没有倒下!那张年轻的脸庞因剧痛而扭曲,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将军!” “保护将军!” 周围的亲兵目眦欲裂,疯了一般扑上来想要救援。
然而,那魁梧悍匪一击得手,凶性更炽!他狞笑着,根本不给苏澈任何喘息之机,巨大的狼牙棒再次抡起,带着更加狂暴的杀意,朝着苏澈已然无力闪避的头颅,再次狠狠砸下!这一次,势在必得!
城头守军一片绝望的惊呼!缺口防线,眼看就要随着主将的陨落而彻底崩溃!
山脊之上,目睹这一切的苏晚棠,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攫住,停止了跳动!一股足以焚毁天地的暴怒和毁灭一切的杀意,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轰然在她体内爆发!
澈儿——!
就在这千钧一发、苏澈即将殒命棒下的生死关头!
“咻——!”
一道尖锐到足以撕裂夜空的厉啸,毫无预兆地自山脊方向破空而来!速度快如闪电!目标,直指那魁梧悍匪全力挥出狼牙棒的、毫无防护的右臂肘关节!
那是一支通体漆黑、毫无反光、箭簇狭长如毒蛇獠牙的特制弩箭!箭身刻着极其细微、如同凤羽般的暗纹!
“噗嗤!”
弩箭精准无比地没入悍匪的肘关节!强劲的力道瞬间撕裂了筋肉,狠狠撞在骨头上!
“嗷——!”魁梧悍匪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那势在必得的一棒瞬间失去了所有力道,沉重的狼牙棒脱手飞出,砸在旁边的城砖上,火星四溅!他巨大的身躯因剧痛和失衡猛地一晃!
这突如其来的剧变,让整个缺口处的厮杀都为之一滞!无论是疯狂进攻的流寇,还是绝望死守的守军,都下意识地朝着弩箭射来的方向望去!
山脊之上,乱石嶙峋的阴影之中。
苏晚棠的身影如同从地狱归来的复仇女神,缓缓站起!她手中,正端着一具造型奇特、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臂张劲弩!弩身之上,那只敛翅的凤凰图腾在城下火光的映照下,仿佛浴火重生,流转着妖异的光泽!
她易容早已斑驳的脸上,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杀机和无边的恨怒!那双眼睛,如同燃烧着九幽寒冰的深潭,死死锁定了城下那个捂着断臂惨嚎的魁梧悍匪,以及他身后那片如同潮水般涌动的流寇大军!
她没有看跪在血泊中、生死不知的苏澈。不敢看!那一眼,足以让她彻底崩溃!所有的痛苦、恐惧、自责,都在这一刻被强行转化为焚尽一切的毁灭意志!
她的声音,通过内力逼出,并不洪亮,却如同淬了冰的钢针,穿透震天的喊杀,清晰地刺入每一个城上城下之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威严与刻骨的仇恨:
“抚宁守军听令——!” “贼酋已伤!给本宫——杀!!”
“本宫”二字,如同平地惊雷,狠狠炸响在混乱的城头!
那些原本陷入绝望的守军,那些正扑向苏澈的亲兵,甚至包括捂着断臂、惊骇回望的魁梧悍匪……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自称和那如同实质的恐怖杀意震得心神剧颤!
本宫?! 哪个本宫?! 这天下……还有哪个女人,敢在如此绝境,自称本宫?!
山风猎猎,卷起苏晚棠早已破烂不堪的衣袂。她孤身立于山脊之上,身影在冲天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无比渺小,却又如同擎天之柱!那柄指向城下流寇大军的臂张劲弩,弩弦之上,一支新的、闪烁着死亡寒光的凤羽弩箭,已然就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