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星陨落,如天倾西北。
抚宁城下,那片浩瀚的血色星河,在萧景珩倒下的瞬间,彻底崩散。九龙华盖倾覆,明黄的帝王袍浸透在焦黑的血土中,心口处那枚染着两重血渍的羊脂白玉簪,在初露的晨曦下折射出凄冷的光。混乱如同瘟疫般席卷了帝国大军的中枢。御前龙禁尉的惊惶悲号,将领们茫然失措的呼喊,士兵们放下兵刃的哐当声……交织成一片末日般的喧嚣。
城头之上,却陷入一种死寂的凝固。
苏晚棠依旧挺立在那里,高举的染血长刀未曾放下。刀尖所指,是那片坍塌的帝王中军。她的脸上,血污与硝烟凝结,如同戴上了一副冰冷的面具。额角的伤口早已麻木,不再有血流下。唯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映着城下的混乱与城内的狼藉,如同两口被血与火反复淬炼过的寒潭,翻涌着一种近乎虚无的苍凉。
废帝。 这两个字,重逾千钧。她喊出来了,以先帝遗诏为凭,以万民血书为证,以抚宁血火为祭。一个时代,被她亲手斩断。然而,断龙台上溅起的血,滚烫地烙在她的灵魂深处。萧景珩最后扑向玉簪、自戕倒地的画面,如同鬼魅,在她眼前反复闪回。
恨吗? 恨入骨髓。 可当那明黄的身影真的倒在尘埃里,心口插着她掷下的玉簪时,那股支撑她焚城、退敌、废帝的滔天恨火,竟也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发出“嗤”的一声,只余下冰冷的灰烬和空洞的回响。
“娘娘……”面具凤隐卫低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请示。城下的混乱需要弹压,城内的防务需要重整,苏澈将军的伤势……刻不容缓。
苏晚棠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放下了手臂。染血的长刀垂落,刀尖点在冰冷的城砖上,发出轻微的“叮”声。她没有看面具人,目光穿透混乱的战场,落在那被丢弃在阵前、蜷缩在血泊中的身影上。
澈儿。
仿佛被这无声的呼唤牵引,原本昏迷不醒的苏澈,身体极其微弱地抽搐了一下。左肩处可怕的伤口,因刚才剧烈的挣扎和拖行,绷带早已松散脱落,露出底下狰狞破碎的皮肉和隐约可见的森白骨茬!暗红的血液如同小溪般汩汩涌出,浸透了他身下的泥土,那刺目的猩红在灰败的战场上,如同一道裂开的、通往地狱的伤口。
“澈儿——!”苏晚棠瞳孔骤缩!所有的苍凉、空洞,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和撕心裂肺的痛楚取代!她猛地推开身边试图阻拦的将领,不顾一切地沿着残破的城阶冲了下去!破烂的皮甲刮蹭着锋利的碎石,她浑然不觉,眼中只有那抹迅速流逝的生命之光!
“阿姐……别管我……”苏澈似乎感应到她的靠近,嘴唇艰难地翕动着,发出蚊蚋般破碎的声音,眼睛却无法睁开,只有浓密的睫毛在失血的苍白皮肤上投下绝望的阴影。
“闭嘴!”苏晚棠厉声喝止,声音带着哭腔的颤抖。她冲到弟弟身边,半跪在地,双手颤抖着,却不敢轻易触碰那可怕的伤口。“军医!军医死哪去了——!!”她朝着混乱的战场发出凄厉的嘶吼,如同濒死的母兽。
几个同样带伤的抚宁军医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看到苏澈肩头的惨状,饶是见惯了血腥,也无不倒吸一口冷气!这伤势……神仙难救!
“救他!不惜一切代价!用最好的药!”苏晚棠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为首的老军医,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命令,却又蕴含着最深沉的恐惧,“他若有事……本宫……”后面的话,她哽在喉头,竟说不下去。
老军医扑通跪倒,老泪纵横:“娘娘!苏将军……肩胛尽碎,筋脉尽断,失血……失血太多!心脉……心脉已微弱不堪!老夫……老夫只能尽力吊住他一丝元气……能否……能否撑过去……全……全看将军的意志……和……天意了……”
天意? 又是天意! 苏晚棠的心沉入无底深渊。她看着弟弟惨白如纸的脸,看着他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呼吸。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废了帝,斩了乱,却救不了至亲的性命!这滔天的权柄,这废帝的威名,在生死面前,竟如此苍白可笑!
她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磐石般的冰冷。她不能倒!更不能乱!抚宁城需要她,这满城的将士百姓需要她,澈儿……更需要她这个阿姐撑住这片天!
“用最好的药!吊住他的命!”苏晚棠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告诉所有人,苏澈若死,本宫要这满城庸医陪葬!” 她并非迁怒,而是用最极端的方式,压榨出最后一丝希望。
“是!”老军医浑身剧颤,连声应诺,带着几个助手,小心翼翼地抬起苏澈,朝着城内临时安置伤兵的地方奔去。每一步,都踏在苏晚棠紧绷欲断的心弦上。
她强迫自己不再看弟弟消失的方向。转身,目光扫过依旧混乱的战场,扫过那些放下武器、茫然无措的帝国士兵,扫过抚宁城头疲惫却充满复杂目光的守军。权力更迭的真空,如同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笼罩着这片被血火洗礼的土地。
“柳文渊。”她的声音响起,嘶哑却恢复了属于上位者的沉静。 “臣在。”柳文渊快步上前,脸上带着激愤过后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初。 “持先帝遗诏,持万民血书,持李崇将军殉国血书!”苏晚棠一字一句,清晰地下令,“即刻出城,安抚城外大军!晓谕诸将:昏君已废,其罪止于一身!余者,放下兵刃,各归建制,听候发落!抚宁之战,有功将士,本宫——代行天子之权,论功行赏!敢有趁乱哗变、劫掠地方者——杀无赦!” “是!”柳文渊肃然领命,眼中闪过一丝钦佩。娘娘在剧痛之下,依旧条理清晰,稳定大局为要。 “王猛!” “末将在!” “收拢抚宁守军!救治伤员,清点损失!加固城防!流寇张魁虽遭重创,但主力未灭,不可松懈!” “末将领命!” “赵振山!” “末……末将在!”赵振山挣扎着被人搀扶上前。 “你……坐镇指挥所,统筹后勤。抚宁百姓,饱受战火,开仓放粮,安抚民心。凡有趁乱劫掠、欺压百姓者——斩!” 一道道命令,如同定海神针,迅速注入这片混乱的焦土。将领们领命而去,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沉重和新的使命。柳文渊手持三卷铁证,昂然走出抚宁城门,走向那片依旧躁动不安的帝国大军。他的身影在晨曦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带着一股凛然正气。
接下来的日子,抚宁城如同一个巨大的、疲惫不堪的伤者,在混乱与重建中艰难喘息。
苏晚棠成了绝对的核心,也是唯一的支柱。她不再出现在最前沿的城头,大部分时间都守在苏澈的床边。临时征用的府衙后堂,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和死亡的气息。苏澈躺在简陋的床榻上,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老军医和几个助手日夜轮守,银针、药罐、参汤……用尽了一切手段,也只能勉强吊住那丝随时可能断绝的生机。
苏晚棠就坐在床边的矮凳上,脊背挺得笔直,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神像。她换下了那身染血的破烂皮甲,只着一件半旧的素色布裙,发髻用一根最普通的木簪松松挽起,洗去了脸上的血污和易容,露出了原本清丽却写满疲惫的轮廓。她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弟弟昏迷中依旧因痛苦而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他那被层层绷带包裹、却依旧有血丝渗出的左肩。
只有在老军医施针或喂药时,她才会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轻点。”“温度。”“药量。”每一个字都像绷紧的弦。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柳文渊凭借先帝遗诏和铁证如山,以雷霆手段稳住了城外大军。大部分将领在铁证面前选择了臣服,少数萧景珩的死忠被迅速控制。大军原地驻扎,秩序渐复。
抚宁城内,在赵振山和王猛的组织下,清点损失、掩埋尸体、救治伤员、开仓放粮……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只是空气中那股浓重的血腥和焦糊味,久久不散,如同战争的幽灵,盘旋在城市的上空。
每日,都有将领在指挥所外求见。汇报军情,请示政务。苏晚棠只隔着门帘,简短地下达命令。她的声音冰冷、清晰、高效,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温度。只有在听到苏澈的名字时,那冰冷的外壳才会出现一丝微不可察的裂痕。
“娘娘,苏将军今日……脉象依旧微弱,但……但未再恶化。”老军医每日的禀报,成了苏晚棠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嗯。”她总是这样回应,目光依旧胶着在弟弟脸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早已不复存在的玉簪的位置。那里,空空如也。
权力如同汹涌的潮水,在她身边汇聚、涌动。废帝的皇后,手握先帝遗诏,代行天子之权。柳文渊、王猛、赵振山……这些在血火中追随她的将领臣工,看她的目光充满了敬畏与期盼。城外那些归附的帝国将领,更是战战兢兢,唯命是从。一道道奏报、一封封密信如同雪片般飞来。南疆流寇残部动向、北方边境军情、京城局势、各地官员的效忠表……帝国的权柄,从未如此清晰地、沉重地压在她的肩头。
她批阅奏报,下达谕令,任命官员,处置叛将……如同一个精准的机器。在柳文渊的辅佐下,混乱的朝局竟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被梳理、被掌控。一个以“皇后摄政”为核心的临时中枢,在抚宁这座血火孤城中,悄然运转起来。
然而,苏晚棠的心,却如同这座城池一样,只剩下灰烬与空洞。
她站在临时指挥所的窗前。窗外,是抚宁城劫后余生的景象。士兵们在修补城墙,民夫在清理废墟,炊烟在断壁残垣间袅袅升起。夕阳的金辉洒落,给这座饱经摧残的城市镀上了一层虚假的暖意。
柳文渊捧着一叠刚刚理清的重要文书,悄然走到她身后。他看着苏晚棠挺直却萧索的背影,看着她映在窗棂上、毫无表情的侧脸,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钦佩她的坚韧与手腕,更心疼她深埋的剧痛。
“娘娘,”柳文渊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京城八百里加急。宗室亲王、内阁辅臣并六部九卿,联名上表。言……国不可一日无君。恭请娘娘,以先帝遗诏为凭,以万民拥戴为基,即……皇帝位,正位九五,以安天下。”
皇帝位。 九五之尊。 这天下间最尊贵、最诱人的位置,此刻如同烫手的山芋,被捧到了苏晚棠的面前。
窗前的苏晚棠,身形纹丝未动。只有搭在窗棂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夕阳的金辉落在她素色的布裙上,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冰冷与疲惫。
她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投向窗外。投向那些在废墟中艰难重建家园的百姓,投向远处伤兵营中隐约传来的压抑呻吟,更投向……后堂那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屋子。
良久。 一个冰冷、疲惫、却带着斩断一切虚妄的清醒声音,在暮色渐沉的指挥所内响起,清晰得如同碎玉:
“本宫……坐腻了后位。” “这龙椅……更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