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重逢

夏末的风卷着蝉鸣掠过操场，把阳光揉碎了洒在塑胶跑道上，亮得晃眼。七年级新生的军训队列像片绿色的海，杨雪柠站在五班的队伍里，帆布鞋的鞋带松了半截，她弯腰去系时，鼻尖蹭到了被汗水浸软的衣领，带着点咸涩的味道。

忽然有阵笑声从斜前方飘过来，她下意识抬头，阳光恰好穿过教学楼的缝隙，在三班队列前排投下道狭长的光带。一个穿白色T恤的男生站在光里，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饱满的额头上，侧脸的线条被晒得发亮，像被夏日阳光吻过的轮廓。

杨雪柠的手指顿了顿，鞋带从指间滑出去一小截。

是陈砚池。

那个小学时总在走廊里追着同学跑的陈砚池。记忆里的他好像永远带着风，抱着作业本从她教室门口经过时，会故意把脚步声踩得很重，引得窗边的女生们偷偷笑。那时候他还没长开，肩膀窄窄的，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连老师点名批评他“上课走神”时，他眼里都闪着点不服输的光。

可现在他站在队列里，背挺得笔直，像被按了标尺的白杨。教官喊“立正”时，他指尖贴在裤缝的动作稳得不像话，连喉结滚动着咽口水的幅度，都比旁边男生克制半分。阳光顺着他挺直的脖颈往下滑，在锁骨窝积成一小片亮晶晶的光，完全不是记忆里那个会在体育课上偷懒躲树荫的模样了。

“喂，系好了没？”旁边的女生用胳膊肘撞了撞她，“教官的哨子快响了。”

杨雪柠慌忙攥紧鞋带，指尖用力勒出红痕。可眼睛还是忍不住往三班瞟，心跳像被晒热的气球，砰砰地往喉咙口撞。她看见陈砚池抬手抹了把脸，手背蹭过下颌线时，带起一串细小的汗珠，落在白色T恤上，洇出星星点点的湿痕。

“陈砚池，出列！”三班教官的声音裹着热浪砸过来。

男生应声迈出的瞬间，杨雪柠感觉周围的蝉鸣都轻了半分。他转身时，目光像片羽毛似的扫过五班的队伍，两人视线撞上的刹那，她忽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操场上的口号声还要响。

陈砚池的眼睛很亮，瞳仁是浅褐色的，像盛着夏日的阳光。他的睫毛颤了颤，像是在辨认“这张脸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但那目光只在她脸上停了眨眼的功夫，就落向了操场中央，脚步沉稳地走向教官指定的位置，连背影都透着股认真劲儿。

杨雪柠低下头，飞快地系紧鞋带，打结时手指有点抖。其实也难怪，他们小学时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她只记得毕业那天，他被一群人围着要签名，手里的马克笔在纪念册上划出轻快的弧线，她攥着自己的本子躲在香樟树下，看他被夕阳拉得长长的影子，最终还是没敢走上前。

站军姿的时间漫长得像没有尽头，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痒得杨雪柠想皱眉，却不敢动。她偷偷用余光数着三班队列的人数，数到第七个时，目光落在陈砚池的后颈上——那里有颗小小的痣，被阳光晒得发红，像粒埋在皮肤里的红豆。记忆里好像也见过这颗痣，是某次升旗仪式，他站在隔壁班的队伍里，她恰好排在他斜后方，看了整整十五分钟。

“稍息！”教官的口令像道赦免令，队伍里响起片松动筋骨的轻响。杨雪柠刚想活动下僵硬的脚踝，就看见陈砚池被两个男生勾着肩膀拽出队列，其中一个拍他后背时，他踉跄了一下，笑着回肘撞过去，还是记忆里那副没正经的样子。可当他转身去接同学递来的水时，手指碰到瓶身的动作又很稳，不像她，刚拿到水就差点没拿住，洒了半瓶在鞋上。

午休时，小卖部里挤满了人，杨雪柠被挤得贴在冰柜上，后背冻出片凉意。她好不容易拿到瓶冰镇汽水，转身时撞到个人，汽水在手里晃了晃，差点泼在对方的白色T恤上。

“小心。”

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杨雪柠猛地抬头，撞进陈砚池带着笑意的眼睛里。他伸手扶了下她的胳膊，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迷彩服渗过来，像团暖烘烘的光。

“对、对不起！”她慌忙往后退，汽水在手里攥得更紧了。

“没事。”他笑起来，小虎牙还是那么显眼，“你也买这个？”他指了指她手里的汽水，“这个牌子橘子味的最好喝。”

杨雪柠的脸瞬间热起来，连说话都磕巴了：“我、我随便拿的。”

他没再接话，只是侧身从她旁边挤出去，手里拎着三瓶矿泉水，大概是帮同学带的。经过她身边时，他脚步顿了顿，忽然说：“你们班是不是在我们隔壁教学楼？早上好像看见你从那边过来。”

“是、是的！”她点头的幅度太大，辫子梢扫到了滚烫的脸颊。

“哦。”他应了一声，就随着人流走远了，白色T恤的背影很快就被攒动的绿色淹没。

杨雪柠站在原地，手里的汽水瓶壁凝满了水珠，顺着指缝滴在地上，洇出小小的湿痕。她低头看了看那瓶汽水，忽然觉得刚才没泼出去真是太好了——要是弄脏了他的T恤，她大概会懊恼一整个夏天。

下午练正步走时，杨雪柠总踩不对节奏，教官用教鞭敲了敲她的脚：“跟上！”她慌得更乱了，余光瞥见陈砚池在三班的队伍里走得笔直，摆臂的幅度像用尺子量过，心里更急了，脚下一绊，差点摔倒。

身后传来片低低的笑声，她的脸烧得厉害，刚想站稳，就听见三班那边有人喊：“陈砚池你看啥呢？走偏了！”她下意识抬头，看见陈砚池的脚步确实歪了一下，正回头瞪那个喊他的男生，脸上带着点被抓包的窘迫。

可当他转回头时，目光扫过她这边，并没有停留，就像刚才的走神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杨雪柠低下头，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又有点莫名的甜——至少，他刚才确实往这边看了。

傍晚收操时，杨雪柠抱着叠好的军训服往教室楼走，路过操场边缘的香樟树时，听见一阵篮球拍打地面的声音。她循声望去，陈砚池和几个男生正在打球，白色T恤被汗水浸得半透，贴在背上勾勒出少年清瘦的轮廓。他跳起来投篮时，衣角被风吹得往上卷，露出一小截腰线，像株迎着风生长的白杨。

有个球滚到她脚边，杨雪柠愣了一下，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球面，就有只手比她先一步拿到球。

“谢了。”陈砚池的声音带着运动后的微喘，额前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眼神亮得像淬了星光。

“不、不客气。”她往后退了两步，差点被树根绊倒。

他抱着球转身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问：“你叫杨雪柠是吧？早上听见你们班老师点名了。”

杨雪柠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连点头都忘了，只是呆呆地看着他。阳光穿过香樟叶的缝隙落在他脸上，睫毛投下的阴影随着呼吸轻轻晃动，刚才打球时蹭到的草屑还沾在脖颈边，却丝毫不显狼狈，反倒像别了片小小的绿色勋章。

他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抱着球跑回了球场。起跳投篮的瞬间，白色T恤被风掀起的弧度里，能看见他腰间清晰的腰线，落地时带起的尘土在夕阳里轻轻扬，像给那道身影镀了层朦胧的金边。篮球落地的声音再次响起，和着远处的蝉鸣，像首轻快的歌。

杨雪柠站在香樟树下，看着那个在球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忽然觉得这个军训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她摸了摸发烫的脸颊，指尖触到方才被辫子梢扫过的地方，还残留着细碎的痒。抱着军训服往宿舍楼走时，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路过宣传栏时，忍不住瞥了眼七年级分班表，目光在三班的名单里找到“陈砚池”三个字时，嘴角又悄悄扬了起来。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篮球场边，像条不敢靠近的小尾巴。而球场上的陈砚池，正和同学击掌庆祝投进的球，汗水顺着下颌线往下滴，砸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对他来说，这只是军训里普通的一天，和隔壁班那个有点眼熟的女生多说了两句话，仅此而已。可对杨雪柠来说，这个夏末的傍晚，因为那几句简单的对话，被染上了一层甜甜的、像橘子汽水一样的颜色。连晚风掠过操场时，都像是带着他方才说话时的语调，轻轻拂过耳畔，留下一串细碎的、只有她能听懂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