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温

雪霁后的第一缕晨光透进窗棂时，燕迟仍保持着将醒未醒的姿势。外头的冰凌偶尔坠下一截，在檐石间碎成清脆的迸裂，却惊不破他耳边的余音。梦里那盏酒，那声“明晚继续”，仍在血液里来回撞击，像雪夜里未熄的炭火。

他缓慢地睁开眼，帷帐低垂，帐顶的水墨山影被晨光映得发虚。昨夜荒庙、喜堂、红灯、飞絮，俱已消散，唯有心口处一点温烫，像被谁悄悄按了一枚小小的炭星。他抬手，指腹掠过左眼角的朱砂痣——仍是昨夜梦里被血点过的位置，此刻却已干涸，成了一粒暗色的痂。

被褥滑落，露出他的手腕。腕骨处有一圈极浅的红痕，像被细线勒过，又像是梦里那只纸鸢的尾线曾在此缠绕。燕迟盯着那痕迹看了片刻，忽地翻身坐起。榻前小案上，赫然摆着一只白瓷酒盏。

盏身素净，只以淡墨勾出一弯细月，月心点一抹朱砂，色泽与云月眼角的小痣一般无二。盏中尚有余酒，薄薄一层，清冽得能照出他的倒影。酒香氤氲，却并非府中窖藏的任何一种。那味道极轻，像雪初覆时梅枝上尚未凝冻的花气，又像儿时偷开的雪梅酿——母妃在世时亲手封坛、埋在梅树底下的那一种。

燕迟屏息，指尖触到盏壁，凉意顺着指腹爬上来，却压不住心口骤然涌起的烫。他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捧起酒盏，送至唇边，只轻轻一嗅，便确认无疑：梦里那杯酒，竟真的被他带了出来。

酒香在舌尖绽开的一瞬，他仿佛又看见云月坐在喜堂供案之上，晃着双腿，凤冠上的珠串叮当作响。她执壶倾酒，壶嘴离盏沿三寸，酒线却稳如悬丝。那酒液落入盏中的声音极轻，像雪片落入温水，顷刻消失，只留下一圈涟漪。她抬眸，目光穿过灯火，与他四目相对，眼底含着一点说不清的怜悯与挑衅。

“世子若赢了，这盏酒就当贺礼。”梦里她的话犹在耳畔，“若输了……”她没说完，只是将指尖按在唇上，做了个无声的“嘘”。

燕迟赢了，头颅归位，喜堂崩塌，飞絮漫天。她却仍将酒盏塞进他手里，指尖在他掌心划下一道极短的线，像一道未写完的符咒。那时他以为只是梦的余兴，未料此刻竟真真实实出现在案头。

他放下酒盏，披衣起身。昨夜在梦里被冷汗浸透的中衣已被侍从悄然换过，只余一缕梅香，淡淡地缠在襟口。他推开窗，庭中积雪未扫，日光铺在雪上，白得刺眼。一株老梅斜倚墙角，枝头残花点点，风过时，花瓣与雪同坠，发出极轻的碎响。

燕迟望着那株梅树，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雪夜。那时他尚年幼，母妃还在，曾牵着他立于梅下，告诉他雪梅酿要等初雪、梅开、霜降三候齐备方可封坛。母妃的手很暖，掩在他耳上，替他挡去寒风。后来母妃薨逝，那几坛酒便无人再启，埋在树下，成了他记忆里最深处的一缕甜苦交缠的香气。

如今，那香气竟被云月以梦为引，重新送到他唇边。燕迟不知她如何得知这段旧事，只觉得心口被轻轻撬开一道缝，冷风灌进去，却带着梅香，竟不觉得疼。

他转身回案前，再次捧起酒盏。盏底有一粒极小的冰晶，尚未化尽，在日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他伸出舌尖，轻轻一点，冰晶化开，带着酒香的凉意滑入喉间，像一条细小的蛇，顺着血脉蜿蜒至心口。那一瞬，他几乎错觉自己听见了碎玉铃的声响，叮叮当当，从梦里一路跟到醒时。

门外传来轻叩，是王府长史的声音：“世子，辰时将至，可需备轿入朝？”燕迟握着酒盏，沉吟片刻，道：“今日休沐，不必备轿。”长史退下，脚步声渐远，庭中复归寂静。

他复又坐下，以指腹摩挲酒盏上的月纹。那弯细月极淡，却与梦里喜堂悬着的红灯笼上的月影重合。他忽然想起，梦醒前一刻，云月曾以指尖沾酒，在他掌心写下一个字。当时他未及看清，此刻酒盏在手，香气萦绕，他摊开掌心，对着日光细看——掌纹深处，一点微红，隐约是个“归”字。

字迹极浅，却像烙在骨上。燕迟合拢掌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不知这个字是何意，只觉得从那一点红开始，整个梦境的脉络都变了。不再是单纯的魇，而是一条细线，牵着他一步步走向某个早已布好的局。

酒香渐浓，梅影在窗纸上摇曳。燕迟闭上眼，梦里云月的最后一句话清晰浮现：“世子若记得这味道，便不会忘了我。”他睁开眼，酒盏已空，只余一缕余香，在唇齿间久久不散。

他起身，披上大氅，推门而出。庭中积雪没过脚踝，每一步都陷得很深，却无人来扫。他走到梅树下，以手拨开积雪，露出底下冻得坚硬的泥土。儿时埋酒之处早已无从辨认，他却固执地以指尖挖下去，直至指尖渗血。血珠落在雪上，像极小的朱砂痣，与酒盏上的月心一般颜色。

挖至半尺，指尖触到硬物，是一只小坛，封口泥尚完好。燕迟捧出酒坛，拍去泥封，一股更醇的雪梅香扑面而来，与盏中余味交叠，竟毫无二致。他怔住，忽然明白——云月给他的那盏酒，便是从这坛里舀出的最后一勺。

酒坛封泥上，有指甲划出的痕迹，歪歪扭扭，像孩童的笔迹，却依稀可辨：迟归。

那是他幼时亲手刻下的，如今却被她以梦相还。

燕迟抱着酒坛，跪在雪地里，忽然觉得冷，又觉得热。

冷是雪，热是泪。

风过，梅枝上的雪纷纷坠落，覆在他肩头，像一场无声的拥抱。

酒香仍在，梦里梦外，俱是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