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第三夜,天牢深处仍残留着白日残阳的冷辉。石壁渗水,铁栅生霜,一盏青油灯被风推得摇摇晃晃,把燕迟的影子拉得极长,又揉得极碎。他盘膝坐在枯草上,腕上锁链贴着皮肉,像一条不肯入睡的蛇。七日来,他滴水未进,只以指尖在石壁上刻字——每刻一字,便有一道极细的血丝顺着指缝渗出,沿着石缝蜿蜒,像一条不肯干涸的朱砂河。
第七字刚成,锁链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叮”。那声音并非铁器相撞,而是玉铃碎响。燕迟指尖一顿,抬眼,看见黑暗尽头慢慢浮出一道月白人影。她走得极慢,裙裾拂过枯草,竟不留半点声响,仿佛踏在虚空。腰间碎玉铃被红丝缚住,却仍在无风处震颤,发出细细碎碎的呜咽。
云月停在铁栅外,灯火在她左眼角的朱砂痣上投下一粒血色的光。她抬手,指尖掠过栅条,铁锈无声剥落。锁链在她指下像被春雪融化,一寸寸松开,最后“当啷”一声坠地,却没有惊起半点回响。天牢寂静得像被谁掐住了喉咙。
燕迟不动,只抬眸看她。那目光沉而亮,像一口被冰封的古井,井底燃着不肯熄灭的火。云月微微俯身,月白袖口滑下一截,露出腕骨处一圈极细的红线,线尾坠着半枚铜铃舌——正是童谣里缺失的那一枚。她指尖轻弹,铃舌在红线尽头晃了晃,发出一声极轻的“叮”,像是对井壁深处的回声。
“还剩六梦,”她声音软得像雪落,“敢不敢继续?”
燕迟喉结滚动,七日未饮的嗓音低哑如刀刮铁:“囚梦之律,我已背得烂熟。再入梦,你亡,我疯。云月,这便是你要的对赌?”
云月微笑,笑意却像雪里淬了毒的刃:“疯与亡,总比遗忘好。燕迟,你欠我一场终局。”
她摊开掌心,掌纹里躺着一粒朱砂,色泽与他眼角那颗一般无二。朱砂在她指腹轻轻一滚,竟化作一张极薄的纸,纸面空白,唯边缘浮着六枚细若蚊足的铃纹。她将纸贴在铁栅上,铃纹便一一亮起,像六盏极小的灯,照出他眼底深重的血丝。
“第一梦,雪落忘川,你刻我簪;第二梦,锁魂塔,你与我并肩染血;第三梦,归燕台,你亲手杀我;第四梦,镜湖雪吻,你渡我生机;第五梦,井底童谣,你替我背罪。”她声音轻得像风,“第六梦尚未落子,第七梦尚未开局。六梦之后,若你仍不肯杀我,我便自刎梦中,血溅月轮,囚笼自解。反之,若你动手——”她指尖在铃纹上轻轻一点,最末一盏灯倏地熄灭,“你醒,我散,永不相见。”
燕迟的指尖在石壁血字里微微发抖。那些字是:同归。此刻被灯火一照,竟像两枚交叠的铃舌,叮当作响。他忽然伸手,穿过铁栅,扣住她腕骨。肌肤相触的一瞬,寒意顺着血脉直窜心口,他却扣得更紧,像抓住一根即将断裂的线。
“云月,”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若我动手,你散于梦,我疯于醒。若我不动手,你自刎梦,我囚于生。左右都是死局,你拿什么与我赌?”
云月垂眸,指尖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下两个字:心动。写完,她抬眼,眸中浮起极淡的水光,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我拿我这条命,赌你这条心。”
她忽然踮脚,隔着铁栅吻上他的唇。唇瓣冰凉,却带着血的暖,像雪里埋了一坛春酿。舌尖相触的一瞬,六枚铃纹同时亮起,像六盏极小的灯,照出他眼底深重的血丝。她在他唇间留下一粒极小的朱砂,像一粒将坠未坠的雪。
“明日戌时,天牢屋顶,”她声音轻得像风,“我带酒,你带命。六梦之后,要么你醒,要么我亡。”
话音未落,她整个人开始透明,像雪被阳光蒸融,最后只余一粒朱砂,落在铁栅上,像一朵不肯凋谢的梅。朱砂在灯火下微微发烫,像回应他掌心的血字:同归。
天牢重归寂静,铁链无声,更鼓未起。燕迟垂首,指尖抚过那粒朱砂,唇角勾起极淡的弧度。他忽然低笑一声,笑声短促,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云月,”他对着黑暗轻声道,“我陪你赌到底。”
朱砂在指尖微微发烫,像回应他的誓言。六梦之后,要么同归,要么同葬。雪落无声,铃响未起,而对赌的骰子,已掷出第一声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