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相系

雪意未停，夜色像一匹被拉得极长的玄绡，从檐角垂到地面，把整座旧观罩得寂冷无声。燕迟踏入门槛时，风灯昏黄，只照见自己呼出的白雾，像一缕游魂。观内残破的星图剥落在壁，铜铃哑然，唯有井口浮着一层薄冰，冰下幽黑，仿佛直通黄泉。他知今夜是第五梦，却未料来得这样静——静得连心跳都似被雪掩埋。

云月已立在井侧，月白裙裾与雪色交融，鸦青腰带却艳得像一道裂开的夜。她左手垂在身侧，指尖缠着一缕红线，线在雪上拖出极细的痕，像一条不肯愈合的伤口。见燕迟来，她抬眸，左眼朱砂痣在灯火里微微一跳，像将落未落的血珠。她并不说话，只将右手递出，腕骨处同样系着红线，线的另一端，正缠在燕迟腕上——不知何时已缚得紧，冰凉而柔韧，像一条活蛇，一经系上，便与血脉同温。

燕迟垂目，红线不过发丝粗细，却勒得肌肤发疼。他想抬手，云月却先一步握住他，掌心相贴，一股尖锐的痛意倏地窜进骨缝——像有细针顺血而行，每走一步，针尖便在骨膜上刮擦。他皱眉，云月却轻声笑：“第五梦，名‘共感’。痛同，喜同，伤亦同。世子若挣得开，梦便醒；挣不开……”她指尖在红线上一拨，极轻的“嗡”声荡开，像雪夜里拨响第一根琴弦，“就陪我疼到底。”

话音未落，红线忽地收紧，两人腕骨相触，肌肤下竟浮起同一道淤青，颜色由浅及深，像雪里绽开的紫藤。燕迟倒吸一口气，痛意却不止于腕——他胸口旧伤亦随之裂开，那是归燕台上她让他刺的一刀，刀口早已愈合，却在这一刻重新渗血。血顺着中衣蜿蜒，没入腰间，而云月亦在同一位置，月白衣襟慢慢晕开暗红，像一朵被夜风催开的荼蘼。她低头，指尖蘸了自己的血，轻轻抹在燕迟眼角朱砂痣上，声音低得似雪落：“疼吗？这便是我替命人的滋味——每替一人，痛便深一分，直至骨碎。”

燕迟咬紧牙关，痛意却顺着红线逆流而上，撞进四肢百骸。他看见云月左腕那道旧疤，疤下隐约透出铜镜裂纹的形状——那是国师当年取血时留下的印，如今被红线勒得几近崩裂。他忽然明白，这痛并非幻觉，而是她替他背负的替命之伤。红线越缠越紧，痛意越渗越深，仿佛要将两人骨血融成同一道伤。云月却笑了，笑意里带着雪夜独有的凄凉：“替我疼一次，我便少疼一次。世子，你可愿？”

井口冰层忽地裂开，幽黑井水翻涌，映出两人交叠的影子。影子里，红线竟生出细小倒刺，刺进皮肉，血珠滚落，却在半空凝成冰，叮叮当当落在井沿，像碎玉铃的残片。燕迟痛极，却抬手覆上云月腕上红线，指尖用力，倒刺便扎进自己指腹，血与血交融，红线竟慢慢褪色，由赤转白，像雪里抽出的一缕月光。云月眼中浮起惊愕，随即又释然，低声道：“原来共感，亦可共生。”

痛意在这一瞬达到顶峰，却又骤然散去。红线松开，化作一缕轻烟，在雪风里盘旋，最后凝成一枚极小的铃舌，落在燕迟掌心。铃舌是空的，却残留着云月的体温，像雪夜里最后一丝暖。云月抬眼，雪光映在她眸中，像两汪深潭，潭底浮起极淡的笑：“第五梦，共感已毕。铃舌归你，痛归我。还剩两梦，世子可要继续？”

燕迟攥紧铃舌，掌心被倒刺划破的伤口仍在渗血，却感觉不到疼。他抬眼，雪色映在云月脸上，她眼角朱砂痣微微发烫，像回应他掌心的血。他忽然明白，这红线并非束缚，而是交换——她以痛换他生，以梦换他醒。雪落无声，铃舌在他掌心微微发烫，像回应他的誓言。第五梦已毕，第六梦未启，而雪夜的尽头，是归途，亦是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