弑君密诏

霜降后的第十九日，京城的午门仍悬着前夜的风雪，檐角铁铃被冻成冰条，连更鼓也敲不出完整的声响。燕迟被软禁于王府偏殿，殿门封条上的朱印未干，像一道新鲜的伤口。他手里攥着一盏青釉小灯，灯火被寒气压得极低，只能照见面前一方紫檀匣——匣是昨日宫人偷偷塞进窗棂的，匣面雕着盘螭，螭口衔珠，珠却缺了一角，像被谁硬生生掰去。

锁扣轻轻一响，匣中露出一卷黄绫。绫色已暗，边缘焦黑，显是曾被火舌舔过，却又被人仓促抢出。绫上字迹是朱砂写就，笔力遒劲，正是先帝手书。燕迟指尖微颤，缓缓展开，只见抬头四字——“弑月密诏”。

“朕承天命，御极四海，然月御一脉，以梦乱国，以魇弑君。今敕睿王燕珣，率缇骑三千，遍搜天下，凡月御余孽，不论老幼，格杀勿论。其血为墨，其骨为简，以儆后世。钦此。”

诏书末尾，钤着先帝御印，印色暗红，像一滩干竭的血。燕迟喉头发紧，呼吸间满是铁锈与灰烬的味道。他想起父亲燕珣生前最后一次出征，正是十九年前的冬至——那日雪大如席，父亲披玄甲、执照雪刀，出城时回头望了他一眼，目光沉得似要将他钉在原地。原来那一眼，不是诀别，而是弑杀的预兆。

诏书背面，尚有父亲亲笔小字，墨色已褪，却仍凌厉：

“月御小七，骨龄十八，左眼角朱砂，腰间碎铃。此女若留，必为后患。吾儿慎之。”

朱砂痣、碎玉铃——字字对应云月。燕迟指节泛白，黄绫在他掌心皱成一团，仿佛一团烧不化的火。他忽然明白，七岁那年雪夜，母亲棺中失窃的长命锁铃舌，并非宫人偷盗，而是父亲亲手摘去；那白衣女童赠他的空铃，也并非巧合，而是月御血脉最后的求救。父亲早知道云月存在，却将杀令藏了十九年，只为让他亲手执刀。

殿外风骤起，吹得灯焰乱晃，照出壁上一条暗格。燕迟推开格门，内藏一只铜匣，匣中静静躺着第二道密诏——睿王亲笔，日期正是父亲薨逝前夜。

“月御之术，可逆天命。若吾儿迟，动情于梦，即以血为契，斩情绝梦。铜镜碎片七枚，铃舌其一，余者藏之观星台。待月沉燕归，以铃为钥，以血为锁，焚梦成灰，方可保国祚永延。吾儿谨记，毋负先帝所托。”

铜匣底层，压着七枚残镜，镜面裂痕交错，恰成一轮残月。铃舌镶在最末一片镜心，金质已暗，却仍残留一缕极淡的檀香——那是母亲棺中香气。燕迟指尖抚过裂痕，镜面忽地映出云月的影子：她立于井栏，雪落满肩，左腕红线缠骨，朱砂痣在灯火下跳动，像一颗不肯瞑目的眼。

他想起归燕台雪吻，她咬破他唇，将血渡入镜心；想起井底童谣，她以断指为笔，以霜为墨，写下的“月御归燕”。原来每一梦，都是父亲布下的局：借他之手，诱出月御最后的血脉，再以血为印，永绝后患。父亲要他杀的，从来不是叛臣，而是云月。

铜镜最后一道裂痕，正指向今夜子时。燕迟攥紧铃舌，掌心被残镜割破，血珠滚落，滴在黄绫“弑月”二字上，红得刺目。他忽然低笑，笑声短促，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父亲要他斩情绝梦，他便以血为契，逆命而行。

子时将至，雪声骤紧。燕迟披玄狐大氅，执照雪刀，踏雪而出。铜镜碎片藏入袖中，铃舌系于腕间，像一条不肯松开的红线。他要去观星台，要去井栏，要去雪夜尽头——去告诉云月：弑君密诏已出，而他要弑的，是那道密诏本身。

雪落无声，铃响未起。铜镜在袖中微微发烫，像回应他的誓言。燕迟抬眼，雪幕尽头，观星台灯火如豆，灯下立着一袭月白，腰间碎玉铃无风自鸣，铃舌空荡，却盛满十九年的雪与血。他踏雪前行，每一步，都在父亲的杀令上，刻下自己的回文——

弑君者，终弑君命；囚梦者，终破梦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