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极高处呼啸而下,带着万仞冰棱的碎响。燕迟睁开眼,便看见一座雪山横亘于天地之间,峰顶白得刺眼,像一柄倒悬的剑。雪光映在云月身上,她只着一袭月白中单,鸦青腰带被风撕扯得猎猎作响,腰间碎玉铃却一声不响——铃舌早在第五梦便已赠他,如今只剩一枚空环,空得能听见心跳的回声。
“第六梦,名为‘雪崩’。”她声音轻得像雪片落在剑刃,“山若醒,人即埋;人若醒,山即塌。燕迟,你怕不怕?”
燕迟没有回答。他掌心缠着那缕红线——第五梦“共感”留下的痕迹,此刻已褪成淡粉,却仍勒得他腕骨发疼。红线另一端没入云月袖口,像一条不肯松开的命脉。他抬眼,峰顶积雪在日光下闪着幽蓝,仿佛随时会倾泻而下。
“我不怕埋,”他终于开口,嗓音被寒风吹得沙哑,“我怕醒。”
云月笑了,笑意却像雪里淬毒的刃。她抬手,指尖在他左眼角朱砂痣上轻轻一按——那粒痣立刻滚烫,像被火烙。下一瞬,整座雪山发出低沉的轰鸣,仿佛巨兽在胸腔里翻身。积雪开始松动,先是细碎的雪粒,继而整座山体像被抽去脊骨,轰然崩塌。
雪浪从高处扑下,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燕迟只来得及抓住云月的手腕,却被她反手一推——力道大得惊人,仿佛将毕生的力气都倾注在这一掌。他整个人向后跌去,红线骤然绷紧,发出“啪”一声脆响,断成两截。断裂处溅出一串血珠,落在雪上,红得刺目。
雪浪吞没云月的瞬间,他看见她嘴唇翕动,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活下去。
雪崩的轰鸣掩盖了所有声音。燕迟被雪浪卷着向下翻滚,碎冰割破他的脸,血腥味混着雪尘灌入口鼻。他伸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一把空冷的雪。云月的身影在雪雾中一闪而逝,像被黑暗吞噬的月影。
雪崩持续了不知多久。当一切归于寂静,燕迟发现自己被埋在雪下三尺,四周漆黑如夜。他张口欲呼,却只灌进满口冰渣。胸口剧痛,仿佛有巨石碾过肋骨。就在窒息将至时,一缕极细的铃声穿透雪层,叮叮当当,像有人用指尖轻轻拨动玉铃。
铃声越来越清晰,雪层忽然松动,一线天光刺入黑暗。燕迟挣扎着爬出雪堆,第一眼便看见那枚空铃躺在雪地上,铃舌处嵌着一粒朱砂痣——正是云月眼角那颗。铃声未绝,却不见铃舌,仿佛铃本身在替他指路。
他循着铃声,跌跌撞撞向雪谷深处走去。雪地上有一串脚印,极浅极淡,却笔直向前,像一条不肯弯曲的线。脚印尽头,是一座被雪埋了半截的冰洞。洞内幽蓝,壁上结满冰棱,每一根冰棱里都冻结着一轮残月——正是铜镜当年碎裂的模样。
冰洞中央,云月半跪于地,月白裙裾被雪浸透,像一朵被夜风摧折的荼蘼。她左手腕上红线已断,断口处滴着血,血落在冰上,竟凝成细小的冰珠,滚落时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抬眼,目光穿过风雪,落在燕迟脸上,嘴唇微微颤抖,却发不出声音。
燕迟扑过去,将她抱在怀里。她的身体冷得像一块冰,却在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疼痛。雪崩的最后一刻,她推他出梦,自己却被埋。此刻,她体内的“替命”之术反噬,骨缝间渗出细密的血珠,像雪里绽开的红梅。
“燕迟,”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雪崩已止,梦将醒。你……该走了。”
燕迟摇头,将空铃塞进她掌心,铃身立刻被她的体温染得微暖。他抬手,以指腹抹去她唇角的血,却抹不尽——血越流越多,像是要把十九年的替命之痛一次流尽。他忽然低头,吻住她冰冷颤抖的唇,舌尖尝到铁锈与雪的味道。
雪洞外,风又起,卷起细碎的雪粉,像一场无声的白幡。云月的睫毛上结了细小的冰珠,每一颗都映着燕迟的影子。她抬手,指尖在他掌心写下最后一行字——
“活下去,替我看尽人间雪。”
雪崩后的第七日,燕迟在雪谷尽头醒来。身边只有那枚空铃,铃身被雪磨得发亮,铃舌处嵌着一粒朱砂痣,红得像永不褪色的血。他抬眼,雪谷已平,再不见云月踪影。唯有雪地上,一行极浅的脚印,笔直向前,消失在雪线尽头。
他握紧空铃,掌心被铃边割破,血滴在雪上,凝成细小的冰珠。铃声忽起,叮叮当当,像有人从极远处轻轻应答。燕迟垂首,将空铃系回腰间,与那枚断红线并排——红线已断,铃舌已空,唯有朱砂痣仍在,像一粒不肯熄灭的火。
雪崩已止,梦六已终。铃响未绝,而雪夜尽头,是归途,亦是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