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七·镜中镜

他睁眼时，雪正落在睫毛上，凉得像一滴泪。

四周却不是雪原，而是一座灯火煌煌的宫殿——重檐金瓦，丹柱飞甍，正是永熙二十三年冬夜的晋王府。

云月立于他身侧，月白斗篷曳地，腰间碎玉铃寂然无声。她抬手，指尖在空气里轻划，一道水纹般的涟漪漾开，宫灯的光便似被水吞没，黯了几分。

“今日便是晋王案。”她声音轻得像雪落，“我带你回来看清第一滴血是谁的手笔。”

燕迟心头骤紧。他记得史录所载：永熙二十三年腊月初七，晋王府大火，三百一十七口葬身火窟，罪名谋逆。可卷宗里所有供词皆语焉不详，唯有司天监一纸星象谶言：荧惑守心，月御当诛。

如今他却站在当夜，活生生的晋王府。

府中正厅灯火如昼，丝竹未起，宾客未至。主位上，晋王萧庭端坐，眉间郁色难掩。阶下，一个宫装妇人背对他们而立——云鬓高绾，凤钗摇曳，绛红锦衣上用金线暗绣鸾纹。

燕迟瞳孔骤缩。那背影他熟得不能再熟——睿王府正妃，他的生母，沈如晦。

沈如晦抬手，袖中落下一封密函，火漆上赫然是睿王府印。她声音低而清晰：“今夜子时，晋王谋逆，罪当族诛。王爷莫怪，怪只怪您知晓太多。”

晋王面色灰败，却未求饶，只问：“是皇兄的意思，还是——”

沈如晦轻笑，指尖抚过密函，像在抚一朵将凋的花：“王爷何必问。天家无骨肉，只有刀与血。”

她转身，灯火映在她脸上——那是与燕迟七分相似的轮廓，却带着他从未见过的冷冽。她抬手，袖中滑出一枚玉玦，玦上刻着“迟”字，正是他幼时丢失的那块。

“以此玦为记，今夜之后，晋王府不复存在。”

她将玉玦抛入火盆，火焰倏地窜高，映得她眼底一片血红。

燕迟想冲过去，却被云月按住肩。她指尖冰凉，声音却温软：“梦里不可扰动因果，只能看。”

下一瞬，火起。

不是寻常之火，而是泛着幽蓝的冷焰，从地缝、檐角、梁柱间同时窜出，像无数鬼手。晋王府三百余口在火中奔逃，却逃不出那幽蓝的牢笼。惨叫、哭嚎、梁柱倒塌的轰鸣，混成一片地狱。

沈如晦立于火外，雪落在她肩头，不化。她看着火，像在欣赏一场盛大的烟火。

燕迟浑身发抖，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云月握住他的手，掌心相贴，血契的红线若隐若现。

“看清了吗？”她问。

“……为何？”他嗓音嘶哑，“母妃为何要灭晋王满门？”

云月抬手，水镜再起，画面流转——

幽暗密室，沈如晦对镜梳妆，镜中却映出另一张脸——年轻皇帝的脸，带着与她如出一辙的冷意。

“晋王不死，你我皆亡。”皇帝的声音从镜中传出，“朕赐你玉玦，赐你刀，赐你火。事成之后，睿王府世子之位，便是你的迟儿。”

沈如晦垂眸，指尖抚过镜中皇帝的脸，像在抚自己的影子：“臣妾遵旨。”

镜碎，画面消散。

云月轻声道：“晋王当年查得先帝暴毙真相，手握密诏，欲在腊月初八朝会上揭发。沈如晦与皇帝共谋，以你为质，逼晋王就范。晋王宁死不屈，于是——”

她指向火海，“便有了这场‘谋逆’。”

燕迟跪倒在地，雪水浸透衣襟，寒意却不及心底万一。他想起幼时，母妃抱着他，指着夜空说：“迟儿，你看那星，是荧惑，是灾星，也是帝王刃。”

原来那刃，早已悬在晋王头上。

云月蹲下身，与他平视：“梦是镜，镜中有镜。你母妃是镜中人，你也是。”

她抬手，指尖轻点他眉心，一点雪水渗入，冰凉刺骨：“现在，你可还要护我？”

燕迟抬眼，眼底血丝如织，却透出前所未有的清明：“护。”

“哪怕与母妃为敌？”

“哪怕与天下为敌。”

云月笑了，雪落在她唇上，瞬间融化。她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血契红线在两人腕间流转，像一条新生的命脉。

“那便走吧。”她起身，斗篷扬起，碎玉铃在火海中响起第一声，也是最后一声，“梦将醒，真相已在你心。”

火海骤然熄灭，雪落无声。

燕迟睁眼，仍在司天监残殿，怀中抱着昏迷的云月。她腕间血契鲜红如初，而他掌心，多了一枚焦黑的玉玦——“迟”字半残，像一道未愈的伤。

窗外，天将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