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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溃

朝雪录:燕月囚梦

亥鼓已过,睿王府灯烛尽灭,唯有世子寝殿仍留一盏青釉小灯,灯芯短促,仿佛随时会被夜风吹断。

燕迟合衣而卧,眉心紧蹙。指间还攥着那支木簪——簪尾已被他无意识地摩挲出深深浅浅的指痕,像一道又一道不肯结痂的伤。

他今夜睡前,并未服药,也未点安神香,只想试一试——若自己不踏进梦,她可会来?

可灯焰只摇了三次,他便听见玉铃轻响。

叮——

像谁用指尖弹了一下薄冰。

下一瞬,雪色扑面。

……

梦里竟是一座旧殿。

殿门半阖,铜钉暗红,檐下垂着一排鎏金风铎,却无风自鸣。

燕迟垂目,发现自己身着素服,腰间未佩世子玉,只悬着一柄短匕,匕身刻“燕”字篆文——是他十六岁生辰时,母亲端王妃亲手所赐。

他心头蓦地一沉。

这柄短匕,早在三年前,就被母亲掷进了王府莲池。

“迟儿,莫让血腥脏了你的手。”

那日,母亲的话犹在耳侧,可此刻它却好端端挂在自己腰上,匕首出鞘半寸,寒光如新。

“世子。”

有人唤他,声音极轻,像雪粒滚过琴弦。

燕迟回头。

云月立在殿阶之下,仍旧月白深衣,腰间碎玉铃安分地贴着裙幅,并未作响。

可她左眼下那颗朱砂痣,红得几乎滴血。

“今夜,”她抬眸,声音柔得发凉,“我请世子,审一桩旧案。”

“什么案?”

“弑亲案。”

三字落地,殿门“吱呀”自开。

一股浓重的檀香味涌出,混着经年潮气,像是从棺材缝里溢出来的。

燕迟抬脚,却似有铁索缚踝,一步也挪不动。

云月走上前,手指轻点他眉心。

“别怕,梦是我织的,可刀在你手里。”

下一瞬,铁索声碎,殿内灯火骤亮。

——旧殿深处,青帷低垂,帷后影影绰绰跪着一人,凤冠霞帔,双肩瘦削,分明是……

端王妃。

燕迟喉咙里滚出一声低哑的“母妃”。

帷帐被风掀开。

王妃缓缓回首,面上却戴着一张雪白宣纸,纸上以朱砂描出五官,唇角上扬,笑得诡异。

她双手捧心,指缝间鲜血淋漓,一滴滴落在蒲团,却无声。

“迟儿,”纸面上的唇翕动,“你为何,迟迟不杀我?”

燕迟瞳孔骤缩。

那声音,的确是母亲的——温柔、克制,带着一点病中的沙哑。

可母亲三年前就死了。

死于寒疾,死于自责,死于那年他亲手递上的一碗药。

“不是我……”他后退半步,后背撞上殿门,门却“砰”地阖死。

云月站在三步之外,声音像覆了一层霜:“世子,梦是假的,痛是真的。”

她抬手,指尖拈着一截细香,香头暗红,正焚出袅袅白烟。

白烟游弋,凝成一行字——

“偿命。”

字未散尽,王妃已起身,纸面后的双目位置渗出殷红,像泪又像血。

她一步一步逼近,捧心的手向前递出。

燕迟看见那颗心还在跳动,每跳一下,便有一声婴儿啼哭自殿梁传来。

“还我。”

“还我。”

声音重叠,如千人同哭。

燕迟手中的匕首忽然自己跳出鞘,刃口对准王妃。

他听见自己嗓音嘶哑,像被谁掐着喉咙:“别过来……”

可王妃仍在走,纸面上的笑越裂越大,几乎要撕到耳根。

匕首的寒光映出他扭曲的脸。

“杀了她。”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低语,像蛊虫钻进耳蜗。

杀了她,噩梦就醒了。

杀了她,你就不再欠命。

燕迟手腕一抖,匕尖已抵上王妃心口。

就在那寸白刃即将没入血肉的刹那——

啪!

一记耳光,脆生生炸在殿中。

匕首应声而落,坠地化作一滩墨汁。

燕迟踉跄侧首,看见云月的手尚在半空,指尖微颤。

“世子,”她声音发紧,却仍是软的,“你睁大眼,看看我是谁。”

燕迟的视线被那一巴掌打得支离破碎,再凝起时,殿中哪有什么王妃,只有一地碎纸人。

白纸糊的五官被风吹得翻滚,像一场残雪。

他低头,发现自己右手满是血,却并非人血,而是朱砂。

“我……”他想说话,却只发出一声哽咽。

云月蹲下身,用袖口去擦他指缝的朱红,一下,又一下,动作极轻,像怕碰碎什么。

“那是魇。”她道,“专吃愧疚。”

燕迟抬眼,眼底血丝纵横:“可那是我母亲……”

“你母亲不会用死来逼你偿命。”云月声音低下去,“逼你的,是你自己。”

殿外忽传更鼓,一声、两声……七声。

云月身形晃了晃。

燕迟这才注意到,她今日的眼白竟泛着灰,像被雾气蒙住的瓷。

“你……又失感了?”

云月没答,只是握住他染血的手,放在自己左眼下。

那颗朱砂痣触到他的指尖,微微发烫。

“疼吗?”燕迟问。

云月却笑:“疼才好,疼才记得住。”

她话音刚落,殿梁风声忽紧,碎纸人被卷上半空,化作漫天白蝶。

蝶翼掠过灯火,燃起青焰,一瞬即灭。

火光照出燕迟脸上的泪痕,也照出云月越来越透明的轮廓。

“云月!”

他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把冰凉的月光。

……

燕迟猛地坐起。

寝殿内,青釉灯已熄,窗外天光未明,檐角铁马被风撞得叮当作响。

他低头,看见自己掌心躺着一枚小小的纸人,纸面空白,唯唇角一点朱红,笑得诡异。

而木簪仍在枕畔,簪头多了一道新裂纹,像一道闪电劈进木纹深处。

他忽然想起,方才梦里,云月替他擦血时,袖口曾拂过簪头——

是她留下的?

燕迟翻身下榻,赤足踩到冰凉青砖,寒意顺着脚心往上爬。

他推开窗。

天边残月如钩,钩尖坠着一点血色。

那颜色,与梦里王妃纸面上的笑,一模一样。

更鼓未绝,远处街巷传来巡夜人低哑的梆子声。

燕迟握紧木簪,指节泛白。

“云月,”他对着夜色,声音哑得像被火燎过,“下一次,换我入你的梦。”

……

同一刻,司天监观星台。

云月跌坐在铜仪旁,指尖颤抖,几乎扶不住膝盖。

她眼前一片灰黑,看不见星,也看不见自己。

耳畔却回荡着那一记耳光。

掌心仍残留他脸颊的温度,烫得她眼眶发酸。

“差一点……”她喃喃,“就再也拉不回来了。”

腰间碎玉铃忽然轻轻一响。

叮——

像谁应了一声。

云月低头,把脸埋进掌心。

朱砂痣碰到掌心,疼得她弯下腰。

“再等等,”她对自己说,“等他能亲手杀了那魇,我就能……”

话未说完,一口血已涌上喉头。

她抬袖掩唇,袖口月白,转瞬染成鸦青。

血滴在铜仪边缘,顺着龙纹凹槽蜿蜒,竟像一条极细的小蛇,游向北方。

北斗七星,恰有一颗暗了下去。

云月摸索着,从怀里掏出那卷《月御秘录》,翻到最后一页。

上面新添了一行小字,墨迹未干——

“第三十五夜,魇动,世子泪落,吾以掌掴止之,失感加剧,寿折一纪。”

她指腹抚过那行字,忽然轻笑。

“燕迟,”她对着虚空唤他名字,“你欠我的,可不止一巴掌。”

风掠过台顶,铜仪转动,发出古老而悠长的“咯吱”声。

像谁在回应,又像谁在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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