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忘尘”茶馆的青瓦时,阿澈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摩挲那支桃木簪。簪身上的桃花刻痕被指尖磨得光滑,昨夜凝结的露水顺着簪尾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在看什么?”林砚端着木盆从厨房出来,里面盛着刚采的青菜,叶片上还沾着晨露。他看见阿澈指尖的桃木簪,脚步顿了顿——这支簪子是三百年前阿澈用昆仑墟的桃木亲手刻的,那时他刚学木工,刻得歪歪扭扭,却非要当成“拜师礼”塞过来。后来浩劫中簪子断了,是林砚用灵犀胶一点点粘好,藏在贴身的香囊里带了三百年。
阿澈把簪子往袖中藏了藏,耳尖微红:“没什么。”他昨夜的泪渍还在帕子上留着浅痕,想起林砚递帕子时的眼神,心里像被温水泡过的棉絮,软乎乎的。
“今日镇上有集市,要不要去看看?”林砚把木盆放在石桌上,拿起抹布擦桌子,“顺便给小姑娘买些糖人。”
里间的门“吱呀”开了,小姑娘抱着布偶老虎跑出来,头发睡得乱糟糟的:“糖人!我要小兔子糖人!”她昨夜听阿澈说集市上有捏糖人的老师傅,缠着要去,此刻听见“糖人”二字,眼睛亮得像晨露里的星子。
阿澈看着她软乎乎的发顶,想起昨夜梦里桃花树下的光景,喉结动了动:“我……可以去吗?”他魂体刚凝实不久,虽能被人看见,却总怕自己像雾气般突然散了,更怕遇见三百年前认识的人——那些被他在魔气中伤害过的魂魄,若此刻撞见,该如何自处?
林砚把一块桂花糕递到小姑娘手里,转头看向阿澈时,眼神很轻:“集市上有卖新采的春茶,你不是想学辨茶吗?正好去看看。”他没提“害怕”二字,却像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李郎中说山后有片野桃林,等从集市回来,我们去摘些桃花酿酒。”
阿澈捏着袖中的桃木簪,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他想起林砚昨夜说的“一起过”,想起茶杯碰撞时的轻响,终于点了点头:“好。”
镇上的集市比想象中热闹。青石板路被往来的人踩得发亮,货郎的吆喝声、孩童的笑声、铜器碰撞的叮当声混在一起,像被阳光晒暖的溪流,哗啦啦淌进耳朵里。
小姑娘被阿澈牵着,眼睛忙得不够用。卖风车的摊子前插满了彩色纸风车,风一吹就转得飞快,她盯着看了半晌,又被隔壁摊子的糖画吸引——老师傅正用糖稀在青石板上勾兔子,金黄的糖丝在阳光下闪着光,甜香漫了半条街。
“要那个!”她指着刚做好的兔子糖画,小手指都在发亮。阿澈刚要掏钱,林砚已经递过两个铜板:“老师傅,来两个,一个兔子,一个老虎。”
“好嘞!”老师傅麻利地捏起糖勺,糖稀在他手里像活的,转瞬间就勾出只威风凛凛的老虎,尾巴还翘着,“这老虎精神!像哪家练过武的小郎君。”
阿澈接过老虎糖画时,指尖微烫。糖香钻进鼻腔,让他想起三百年前昆仑墟的糖霜——那时候师兄总偷偷给他带人间的糖,藏在剑穗里,化了就黏在穗子上,甜得发腻。他低头咬了口老虎的耳朵,脆甜的味道在舌尖散开,竟和记忆里的味道重合了。
“哥哥,你的老虎会咬人吗?”小姑娘举着兔子糖画,凑到他手边。
“不会。”阿澈把老虎糖画往她面前递了递,“它只吃桃花。”
小姑娘咯咯地笑,露出两颗刚长齐的小虎牙。林砚站在一旁看着他们,手里拎着刚买的竹篮,里面装着春茶和新采的艾草——他说要给小姑娘做艾草糕。阳光落在他发梢,把那抹常年不散的清冷都晒淡了些,像冰雪初融的湖面。
走到街角时,一阵笛声飘了过来。是个瞎眼的老丈坐在墙根下吹笛,竹笛是旧的,漆皮掉了大半,笛声却清亮,像山涧的泉水。阿澈的脚步突然顿住,握着糖画的手指紧了紧。
这笛声他认得。三百年前昆仑墟的后山,有个负责养鹿的老仙翁,总爱坐在鹿群里吹这支曲子。浩劫那天,老仙翁为了护着刚出生的小鹿,被魔气卷走了。阿澈那时被魔气控制,只记得漫天血光里,有支竹笛碎在了地上。
“怎么了?”林砚察觉到他的僵硬,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老丈,“想听笛?”
阿澈摇摇头,喉结动了动:“不想。”他想拉着小姑娘走开,却听见老丈停了笛,摸索着端起面前的破碗:“客官,赏口饭吃吧。”
小姑娘把没吃完的糖画放进碗里:“爷爷,这个甜。”
老丈笑了,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多谢小娃娃。”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个用红绳系着的木牌,“这个送你,避邪的。”木牌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鹿”字,边缘被磨得光滑。
阿澈的瞳孔猛地一缩。那木牌的纹路,和老仙翁当年挂在鹿脖子上的一模一样。
“爷爷,您这木牌是哪里来的?”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像被风吹得不稳的烛火。
老丈摸了摸木牌,叹了口气:“很多年前,在山里捡的。那时候我还没瞎,看见只小鹿被狼追,救了它,它就把这个蹭到我手里了。后来小鹿跟着我回了家,养了三年才走,走的时候啊,脖子上还挂着这个呢。”
阿澈的指尖冰凉。他想起那只总蹭他手心的小鹿,额间有撮白毛,老仙翁总说它“通人性”。浩劫后他被封印前,最后看见的就是那只小鹿,叼着碎掉的竹笛,站在血里看着他,眼睛亮得像要哭。
“它现在……”阿澈想问“它还在吗”,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三百年了,凡间的鹿哪能活那么久。
“不知道喽。”老丈把木牌塞进小姑娘手里,“不过啊,好人有好报,它肯定活得好好的。”他重新拿起竹笛,笛声又响了起来,这次不再是清亮的泉水,倒像带着暖意的春风,吹得人心头发软。
林砚往破碗里放了些碎银,拉着阿澈的胳膊往巷外走:“该去买酿酒的陶罐了。”
走出很远,阿澈还能听见笛声。他低头看了眼小姑娘手里的木牌,红绳在阳光下闪着光。原来有些告别不是终点,像老丈手里的笛,像小鹿留下的木牌,总会以另一种方式,在时光里慢慢发芽。
“刚才那个爷爷,眼睛看不见,怎么吹笛吹得那么好?”小姑娘捏着木牌,歪着头问。
“因为他心里有光啊。”阿澈蹲下来,帮她把木牌系在布偶老虎的脖子上,“就像你画老虎时,心里想着它很可爱,画出来就会很可爱。”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突然指着前面的摊子:“是卖桃木的!”
摊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桃木制品,梳子、小摆件、还有刻着花纹的木簪。摊主是个白发老妪,正拿着刻刀给一支木簪刻桃花,手法很慢,却很稳。
“阿婆,这桃木簪怎么卖?”林砚走过去,拿起一支看了看。簪身上的桃花刻得饱满,比阿澈那支精致多了。
“十文钱一支。”老妪抬起头,看见阿澈时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这小郎君看着面善,像我年轻时见过的一个人。”
阿澈的心提了起来。
“那时候我还小,在山里采药,遇见个穿白衣服的仙长,背着个受伤的小郎君。”老妪放下刻刀,眼神飘向远处,像在看很久前的事,“那小郎君手里攥着支桃木簪,也是刻着桃花的,就是没我刻得好。”她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仙长说,等小郎君好了,就带他来看人间的桃花。”
林砚的指尖顿了顿,握着木簪的手紧了紧。
阿澈看着老妪刻到一半的桃花,突然说:“阿婆,我能试试吗?”
老妪把刻刀递给他:“当心手。”
阿澈拿起一块桃木,指尖触到木头纹理的瞬间,三百年前的记忆突然涌了上来——他坐在昆仑墟的桃树下,拿着刻刀给林砚刻簪子,刻坏了三支,手被刀划了个小口子,林砚用帕子给他包伤口时,说“别刻了,我更喜欢看你练剑”。可他非要刻,说“师尊要戴我刻的簪子”。
刻刀在他手里很稳。他没刻复杂的花纹,只在木头上刻了朵小小的桃花,花瓣边缘留着点不平整的锯齿,像极了三百年前那支。刻完后,他把木簪递给林砚:“师尊……给你。”
这声“师尊”喊得很轻,却像块石头落进水里,在两人心里荡开圈圈涟漪。
林砚接过木簪,指尖触到那些不平整的锯齿,眼眶微热。三百年前那支断了的簪子还在他香囊里,此刻这支新的,带着阿澈指尖的温度,带着人间集市的烟火气,比任何珍宝都贵重。
“刻得很好。”他把木簪插进发间,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以后就戴这个了。”
老妪看着他们,笑得眼睛眯成了缝:“不用给钱了,这簪子有灵气,该跟着你们。”
离开集市时,竹篮里多了个陶罐,还有阿澈刻到一半的桃木——他说要给小姑娘刻个桃木老虎。阳光斜斜地照过来,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小姑娘的影子在中间,像个小小的逗号,把林砚和阿澈的影子连在了一起。
去山后野桃林的路要穿过一片竹林。竹影婆娑,阳光透过叶缝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小姑娘跑在前面,举着风车转圈圈,布偶老虎脖子上的木牌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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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在集市上,你好像不怕了。”林砚走在阿澈身边,声音被竹叶过滤得很轻。
阿澈踢着脚下的石子,石子滚进竹林深处,惊起几只麻雀。“老丈的笛声,阿婆的话……”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他们让我觉得,三百年前的事,好像真的过去了。”
不是被遗忘,而是被温柔地接住了。像老丈手里的笛,像阿婆刻的簪,像小鹿留下的木牌,都在告诉他:那些好的、暖的,从来没消失过。
林砚从袖中掏出个小瓷瓶,递给阿澈:“这是用凝神草和晨露调的,抹在眉心,能让魂体更稳些。”
阿澈接过来,拔开塞子,一股清冽的草木香漫出来。他对着竹林里的水洼照了照,看见自己眉心有颗浅浅的朱砂痣——那是林砚当年为他点的护魂痣,浩劫后淡得几乎看不见,此刻在阳光下却隐隐泛着红。他用指尖沾了点瓷瓶里的膏体,轻轻抹在眉心,凉丝丝的,像有股暖流顺着眉心淌进四肢百骸。
“师尊以前总说,我是昆仑墟最有灵气的弟子。”阿澈看着水洼里的自己,突然笑了,“那时候我信,现在也信。”
林砚看着他的侧脸,阳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像幼鹿刚长出的绒毛。他想起三百年前那个举着剑说“要保护师尊”的小少年,想起被封印时那双充满痛苦的眼睛,再看看眼前这个能笑着说“我信”的阿澈,突然觉得三百年的等待,值了。
穿过竹林,野桃林豁然出现在眼前。千树万树的桃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被风吹得簌簌落下,像场温柔的雪。林边有条小溪,溪水清澈,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花瓣落在水面上,顺着水流悠悠地漂。
“哇!好多桃花!”小姑娘脱了鞋跑进溪水里,踩着水去够漂远的花瓣,布偶老虎被她抱在怀里,也沾了些水汽。
阿澈蹲在溪边,看着水里的倒影。桃花落在他发间,像三百年前昆仑墟的春天。他伸手去接飘落的花瓣,指尖触到花瓣的瞬间,没有穿透——他能实实在在地握住这朵花了。
“来摘些花瓣吧,要刚开的,酿酒才香。”林砚已经拿出竹篮,站在桃树下朝他招手。
阿澈跑过去,学着林砚的样子摘花瓣。指尖捏着柔软的花瓣,心里像被填满了。他想起昨夜林砚说“要把耽误的事一件一件补回来”,原来真的可以——煮茶学会了,集市逛了,桃花也看见了,那些被浩劫偷走的时光,正顺着花瓣的清香,一点点流回来。
小姑娘摘了朵最大的桃花,别在阿澈的发间:“哥哥像画里的仙长!”
阿澈摸了摸发间的桃花,耳尖又红了。林砚看着他,突然拿起落在竹篮里的桃木,用随身携带的小刀刻了起来。他刻得很快,没一会儿,一只小小的桃木鹿就成型了,额间还刻了撮白毛。
“给你。”他把木鹿递给阿澈。
阿澈接过来,指尖触到那撮白毛时,眼眶一热。他知道林砚记得——记得那只总蹭他手心的小鹿,记得他当年说“等小鹿长大了,就骑着它去人间”。
“等酿好了桃花酒,我们就着艾草糕喝。”林砚把装满花瓣的竹篮放在地上,“再给你讲讲我这三百年,在茶馆里遇到的事。”
“有很多客人吗?”阿澈坐在他身边,把木鹿放进袖中,和桃木簪放在一起。
“嗯。”林砚捡起片花瓣,放在鼻尖闻了闻,“有赶考的书生,有寻人的老妇,还有像你一样,需要找个地方歇歇脚的魂魄。”他顿了顿,侧头看向阿澈,“他们都有自己的故事,难过的,开心的,最后都像这桃花一样,落进时光里,慢慢就淡了。”
所以,三百年前的伤痛,也会慢慢淡的。
小姑娘在溪边玩够了,跑过来躺在草地上,嘴里叼着根草茎:“先生,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回茶馆呀?我想让哥哥教我刻木老虎。”
“等太阳落山就回去。”林砚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让你哥哥给你刻个会咬糖人的老虎。”
夕阳西下时,竹篮里装满了桃花瓣,还躺着个刚刻好的木老虎——是阿澈刻的,尾巴有点歪,却透着股憨气。小姑娘抱着木老虎,趴在阿澈背上,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回去的路上,林砚提着竹篮走在前面,阿澈背着小姑娘跟在后面。晚霞把天空染成了暖橙色,桃花瓣还在簌簌飘落,落在阿澈的发间,落在小姑娘的脸颊上,落在林砚的竹篮里。
“师尊。”阿澈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嗯?”林砚回头看他。
“三百年前你说要带我去人间看桃花,现在算兑现了吗?”
林砚看着他发间的桃花,看着他背上熟睡的小姑娘,看着漫天飘落的花瓣,笑了:“不算。”
阿澈愣了一下。
“这只是开始。”林砚的声音被晚霞染得很暖,“以后每年桃花开,我们都来。还要去看江南的杏花,塞北的雪,去吃你当年没吃到的糖人,去听你没听完的笛。”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阿澈眉心的朱砂痣上,像在许下一个新的誓言:“要一起看很多很多风景,过很久很久的日子。”
阿澈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盛着晚霞的眼睛,比三百年前昆仑墟的任何星辰都亮。他用力点头,怕吵醒背上的小姑娘,只轻轻“嗯”了一声。
回到茶馆时,暮色已经漫了进来。林砚去厨房收拾桃花瓣,准备酿酒,阿澈把小姑娘抱到床上,给她盖好被子。布偶老虎被她紧紧抱在怀里,脖子上的木牌在油灯下泛着光。
他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转身走出房间时,看见林砚正站在灶台边,往砂锅里注水。还是那只三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