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儿跪在书房青砖上时,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墨香。楚逸尘的狼毫笔悬在宣纸上方,墨珠坠在笔尖欲落未落,映得他腕间玉镯愈发莹白。
“抬起头来。”他的声音比前几日温和些,林婉儿却觉得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缓缓仰头,正撞见他眼底的审视——那目光不像在看一个犯了错的丫鬟,倒像在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玉器,带着几分探究,几分掂量。
案上摊着的正是她昨夜补绣的寿屏,那朵被翠儿戳坏的牡丹旁,添了两只绕花而飞的蝴蝶。银线绣的翅尖沾着点金粉,在烛火下泛着细碎的光,倒比原先那朵孤零零的牡丹更显灵动。
“这蝴蝶是你绣的?”楚逸尘放下狼毫,指尖轻轻拂过蝶翅,林婉儿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他的指腹擦过她绣了半夜的针脚,像有电流顺着丝线爬上来,烫得她指尖发麻。
“回侯爷,是奴婢僭越了。”她慌忙低下头,额角几乎要碰到冰凉的青砖,“翠儿姐姐的牡丹绣得极好,奴婢不敢妄动,只敢在旁添些点缀。”
楚逸尘低笑一声,那笑声混着烛火的噼啪声,落在空旷的书房里,竟有几分暖意。“你倒是会说话,”他拿起寿屏对着光看了看,“这银线用得巧,倒比金线更显清雅。”
林婉儿攥着衣角的手松了松,原以为会受的责罚迟迟未到,反倒听见他对门外喊道:“苏然。”
守在门外的侍卫应声而入,身姿挺拔如松。楚逸尘把寿屏递给他:“送去给太太,就说补得不错。”待苏然走后,他才转向林婉儿,“起来吧,地上凉。”
她依言起身,垂着手立在一旁,眼角的余光瞥见案上摊着的字帖,笔锋遒劲,竟是父亲生前最推崇的柳体。正看得出神,楚逸尘忽然问道:“你父亲原是翰林院编修?”
“是。”林婉儿的声音低了些,“家父林文渊,原在翰林院任职,去年冬天染了风寒去了。”
楚逸尘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讶异:“竟是林先生的女儿?”他放下茶盏,语气添了几分郑重,“我年少时曾蒙林先生指点过书法,先生的风骨,至今难忘。”
林婉儿猛地抬头,撞进他带着缅怀的眼眸里。父亲生前总说自己怀才不遇,却从未提过曾指点过侯爷。她望着案上那纸柳体,忽然明白——原来这世间的缘分,竟藏得这样深。
“侯爷谬赞了。”她低下头,声音里带着哽咽,“家父一生清贫,从未对人提起过这些。”
楚逸尘轻叹一声,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卷书:“这是先生当年送我的《论语》,上面有他的批注,你若不嫌弃,便拿去留着吧。”
深蓝色的封面上,题着父亲熟悉的小字,墨迹已有些发暗。林婉儿接过书卷时,指尖触到纸页间夹着的干枯海棠花,忽然想起初入侯府那日,落在积水里的碎白花瓣——原来有些相遇,从一开始就藏着伏笔。
“多谢侯爷。”她把书卷紧紧抱在怀里,像抱住了父亲残留的余温。
楚逸尘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忽然道:“明日起,你不必去浣衣局了。”见林婉儿惊愕地抬头,他补充道,“书房缺个研墨的丫鬟,你性子沉静,倒合适。”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爬了进来,落在楚逸尘的月白锦袍上,泛着柔和的光。林婉儿望着他清俊的眉眼,忽然想起春桃说的那些话——丞相千金如何貌美,侯爷如何风光。可此刻在她眼里,他只是个会缅怀故人的寻常男子,倒比传闻中多了几分人情味。
“怎么?不愿意?”楚逸尘见她愣着,挑眉问道。
“不是,”林婉儿慌忙摇头,声音里带着颤,“只是...奴婢怕做不好。”
“无妨,”他拿起狼毫笔,蘸了点墨,“跟着学便是。”
第二日天刚亮,林婉儿便去了书房当值。苏然领着她熟悉活计,指着案上的文房四宝一一交代:“侯爷卯时会来晨读,你得提前备好茶水;午时要研新墨,用的松烟墨得细细磨;晚膳后侯爷爱临帖,你在一旁研墨即可,不必多言。”
林婉儿一一记下,手脚麻利地收拾起案几。晨光透过雕花木窗洒进来,落在砚台上,映得她磨墨的手愈发纤细。楚逸尘进来时,正看见她对着阳光调试墨汁,侧脸的轮廓在光里透着层柔光,倒比寻常丫鬟多了几分书卷气。
“早。”他放下书卷,声音里带着晨露的清。
林婉儿慌忙放下墨锭行礼,却被他抬手止住:“不必多礼,接着磨吧。”
她重新拿起墨锭,在砚台上细细研磨。墨香混着檀香漫上来,楚逸尘翻书的沙沙声落在耳边,竟让她想起从前在家时,父亲在书房读书,她在一旁做针线的日子。时光仿佛倒流,只是身边的人换了模样。
这日午后,楚逸尘处理完公务,忽然让林婉儿研墨,说要临帖。她磨好墨递上,见他写的竟是父亲最爱的那首《秋兴赋》。笔锋起落间,柳体的风骨里竟藏着几分颜体的浑厚,想来是多年历练的结果。
“你也懂书法?”楚逸尘见她盯着宣纸出神,随口问道。
“略懂些,”林婉儿轻声道,“家父生前教过奴婢几笔。”
楚逸尘来了兴致,把笔递给她:“写几个字看看。”
林婉儿犹豫着接过笔,指尖触到冰凉的笔杆,忽然想起父亲握着她的手教写字的模样。她深吸一口气,蘸了点墨,在宣纸上写下“平安”二字。笔锋虽稚嫩,却透着股韧劲。
楚逸尘看着那两个字,眼底闪过一丝赞许:“有林先生的影子。”他顿了顿,“往后得空,我教你写字吧。”
林婉儿握着笔的手猛地一颤,墨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她望着楚逸尘含笑的眼眸,忽然明白——从浣衣局到书房,从草木灰洗墨到研磨侍书,原来有些路,早已被人悄悄铺好。
窗外的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落在窗台上,像撒了层碎雪。林婉儿望着那抹粉白,忽然想起楚夫人房里的沉香,翠儿尖利的嗓音,还有春桃嫉妒的眼神。她知道,往后的日子定不会太平,可此刻握着笔杆的手,却比从前稳了许多。
至少,她离父亲更近了些,离母亲的汤药钱也更近了些。至于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且先埋在心底,等到来日再看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