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凝在窗棂上时，林婉儿已将书房打扫得窗明几净。案上的青瓷笔洗里换了新水，砚台磨得光可鉴人，连楚逸尘常坐的太师椅，都细心铺了层软垫——入秋后的清晨总带着凉意，她昨夜回房特意缝了这方棉垫，针脚细密，倒比寻常丫鬟多了几分心思。
楚逸尘进来时，正撞见她踮脚往书架最高层放书。灰布裙摆扫过地面，带起点微尘，在晨光里看得分明。他刚要开口，却见她脚下一滑，手里的书卷哗啦散落，人也跟着往前踉跄。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落下，林婉儿撞进一片带着皂角清冽气的怀抱里。月白锦袍的料子蹭着脸颊，她慌忙抬头，正撞见楚逸尘近在咫尺的眼眸，里面映着她惊慌失措的模样，倒比平日多了几分生动。
“小心些。”他扶着她的肩站稳，声音里带着未散的低哑，像是刚睡醒。林婉儿这才发现他发间还松着玉簪，想来是匆忙间没仔细打理。
“多谢侯爷。”她往后退了半步，脸颊烫得能煎鸡蛋，蹲下身去捡散落的书卷时，指尖忽然触到个冰凉的物件。借着晨光一看，竟是支雕花银簪，簪头的海棠花瓣缺了半片——正是母亲留给他的那支旧银簪，许是方才踉跄时从包袱里掉出来的。
她慌忙把银簪往袖中藏，却被楚逸尘看在眼里。“这是...”他的目光落在她泛红的耳尖上，“林先生留的物件？”
“是母亲给的。”林婉儿的声音细若蚊蚋，指尖攥着簪身的雕花，硌得掌心生疼。楚逸尘没再追问，只是弯腰帮她捡起最后一卷《左传》，递过来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像有电流窜过。
这日午后，楚逸尘在书房接待客人，让林婉儿在偏厅候着。她刚沏好茶，就见翠儿端着盘糕点从月亮门进来，看见她时，眼里淬着冰：“哟，这不是林大丫鬟吗？才来书房几日，倒把自己当主子了。”
林婉儿没接话，转身想走，却被翠儿伸手拦住。“急什么，”她笑得阴阳怪气，“我这里有样好东西，你准感兴趣。”说着从袖中摸出个锦盒，打开一看，里面竟是支羊脂玉簪，簪头雕着栩栩如生的凤凰，一看就价值不菲。
“知道这是谁送的吗？”翠儿把玉簪往她面前一晃，“这是丞相千金特意给侯爷送来的，还托我转交呢。”她故意把“特意”两个字咬得极重，眼神里的炫耀几乎要溢出来。
林婉儿望着那支莹白的玉簪，忽然想起楚逸尘发间那支素净的玉簪——虽不如这支华贵，却透着股温润气。她转身要走，翠儿却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我劝你识相点，侯爷这样的人物，不是你能攀附的。”
腕间的疼顺着胳膊往上窜，林婉儿强忍着没吭声，只冷冷地看着她：“请姐姐放手，侯爷还在待客。”
“放手？”翠儿冷笑一声，手却抓得更紧，“上次你在太太面前抢了我的差事，这笔账还没跟你算呢！”她说着抬手就要推搡，林婉儿下意识地侧身躲开，翠儿没收住力，竟直直撞向旁边的博古架。
只听“哐当”一声脆响，架子上的青瓷瓶摔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片。林婉儿惊得脸色发白，翠儿却像是早有预谋，猛地坐在地上哭起来：“我的老天爷啊！这可是侯爷最宝贝的青瓷瓶，被你打碎了可怎么好啊！”
哭声惊动了正厅的人，楚逸尘和客人匆匆走出来，见满地碎瓷片和坐在地上哭嚎的翠儿，眉头瞬间蹙起。“怎么回事？”他的目光落在林婉儿身上，带着几分审视。
翠儿哭得更凶了：“侯爷，我好心给林妹妹送糕点，谁知她...她竟嫉妒我能替您转交礼物，不仅推我，还打碎了您的宝贝瓷瓶...”她说着往林婉儿身上一指，眼泪掉得更凶，“您可得为我做主啊！”
林婉儿攥着袖中的银簪，指节泛白。她看着翠儿颠倒黑白的模样，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清者自清”，可话到嘴边，却被楚逸尘冰冷的眼神堵了回去。
“你可知罪？”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让林婉儿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奴婢没有推她。”她挺直脊背，目光坦然地迎上他的视线，“是她自己没站稳。”
“你还敢狡辩！”翠儿尖叫起来，“当时就我们两个人，难不成是这瓷瓶自己跳下来的？”
楚逸尘没说话，只是盯着地上的碎瓷片。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人猜不透心思。林婉儿看着他紧抿的唇，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原来昨日的温情都是假的，在他眼里，她终究是个可以随意定罪的丫鬟。
“苏然，”楚逸尘忽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把她带去柴房，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出来。”
林婉儿猛地抬头，眼里的光一点点灭下去。她望着楚逸尘转身离去的背影，月白锦袍扫过门槛时，沾了点碎瓷的白，像极了那日沾在他袖口的海棠花瓣。只是这一次，再没有温润的笑意，只剩刺骨的寒意。
被侍卫带走时，林婉儿没再辩解。路过偏厅时，她看见那支凤凰玉簪掉在地上，莹白的簪身在碎瓷片旁，倒比寻常物件多了几分刺眼。她忽然想起母亲的话：“侯门深似海，万事要小心。”原来母亲早就知道，这里的光鲜亮丽下，藏着多少吃人不吐骨头的暗礁。
柴房里又黑又潮，角落里堆着些发霉的草料。林婉儿蜷缩在草堆上，袖中的银簪硌着胸口，生疼。她望着漏进月光的窗棂，忽然明白——从她接过那卷《论语》开始，就不该对云端上的人抱有幻想。
夜深时，柴房的门忽然被轻轻推开。林婉儿惊得坐起来，借着月光一看，竟是苏然。他手里提着盏灯笼，照亮了满室的尘埃：“侯爷让我来问问你，那瓷瓶上的暗纹，你看清了吗？”
林婉儿愣住了。白日里慌乱间，她只瞥见瓷瓶上有缠枝莲纹，却没细看。苏然见她茫然的模样，从袖中摸出块碎瓷片递给她：“侯爷说，这瓶底刻着‘永乐年制’，原是宫里的物件，瓶身的缠枝莲纹里，藏着极小的‘尘’字。”
灯笼的光落在碎瓷片上，林婉儿果然看见缠枝莲的间隙里，刻着个极小的“尘”字，笔法和楚逸尘案上的柳体如出一辙。她忽然明白——楚逸尘根本没信翠儿的话，他是故意把她关起来，好让翠儿放松警惕。
“侯爷还说，”苏然放下个食盒，“让你安心待着，明日自有分晓。”待他走后，林婉儿打开食盒，里面是热腾腾的馒头和一小碟咸菜。她拿起馒头咬了口，温热的触感从喉咙暖到心里，忽然想起楚逸尘发间那支素净的玉簪——原来有些温润，藏得这样深。
窗外的月光渐渐移到墙根，林婉儿攥着那块碎瓷片，忽然觉得这柴房的夜，也没那么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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