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膳房·午时
油烟味混着蒸汽弥漫在院子里,谢景渊穿着粗布短打,正被管事太监指使着劈柴。
斧头很重,他的手被磨出了血泡,每劈一下,都牵扯着疼。可他劈得很稳,一下,又一下,木柴裂开的声音在嘈杂的厨房里格外清晰。
“看什么看!还不快干活!” 管事太监拿着鞭子抽了抽他身边的木桩,“磨蹭什么?耽误了各宫的晚膳,仔细你的皮!”
谢景渊没抬头,继续劈柴。
他知道,这是沈宏的“恩赐”——让他从云端跌进泥沼,亲眼看着昔日仇敌的子孙锦衣玉食,而自己只能做最低贱的活计。可他们不知道,泥沼里的种子,才更能扎根。
这几日在御膳房,他摸清了各宫的送饭路线,记住了哪些太监宫女能收买,哪些侍卫有软肋。他甚至在劈柴的间隙,用炭笔在柴房的墙上画下了半个皇城的地图——从东宫到御书房,再到禁军的换岗时间。
“明慧公主的晚膳好了吗?” 一个小太监跑进厨房喊道,“快些,公主等着用呢!”
管事太监立刻换上谄媚的笑:“好了好了!刚出炉的芙蓉糕,还有公主最爱吃的杏仁酪,这就送去!”
谢景渊劈柴的动作顿了一下。
沈明珞……
他想起那日她递来的芙蓉糕,想起她跑开时差点绊倒的背影。那样娇贵的人,大概从不知道柴米油盐的滋味,更不知道,她吃的每一口香甜,都踩着北朔人的尸骨。
“你,” 管事太监忽然指着谢景渊,“愣着干什么?去,把这食盒给明慧公主送去!”
谢景渊皱眉:“我是来劈柴的。”
“让你去你就去!” 管事太监瞪眼,“这是抬举你!公主若是满意了,说不定还能赏你点什么!” 他心里打得好算盘——让一个北朔质子去给金枝玉叶的公主送食,若是公主怪罪下来,正好能治谢景渊的罪。
谢景渊沉默片刻,放下斧头,提起了食盒。
食盒很沉,带着食物的香气,压得他手腕生疼。他跟着引路的小太监穿过回廊,脚下的青石板被磨得光滑,倒映着他粗布短打的身影,与周围的雕梁画栋格格不入。
走到御花园梅林附近时,小太监停下脚步:“就在这儿等着,我去通报公主。”
谢景渊站在梅树下,食盒放在脚边。秋风扫过,落了几片枯叶在他肩头,他没动,像尊沉默的石像。
“让他进来吧。” 远处传来沈明珞的声音,带着点懒洋洋的暖意。
谢景渊提起食盒,走进梅林。
沈明珞正坐在石桌旁看书,阳光透过梅枝洒在她身上,给她的杏色裙裾镀了层金边。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看到是谢景渊,愣了一下。
“怎么是你?”
谢景渊将食盒放在桌上,垂着眼:“回公主,御膳房人手不够,让奴才来送。” 他刻意用了“奴才”二字,声音里带着刻意压低的卑微。
沈明珞看着他手上的血泡,还有粗布衣服上的补丁,心里莫名有点不是滋味:“你……被罚去御膳房了?”
“是。” 谢景渊低着头,“奴才知错。”
“你何错之有?” 沈明珞合上书本,“是那些太监刁难你在先。”
谢景渊没说话,算是默认。
沈明珞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忽然想起昨日三哥沈明轩说的话:“北朔的狗,离我妹妹远点。” 她心里一堵,拿起一块芙蓉糕递过去:“这个,你吃吧。”
谢景渊猛地抬头,撞进她的眼睛。那双杏眼里没有嘲讽,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善意。
像黑夜里的一点星火,明明灭灭,却让他心头猛地一颤。
他下意识地想拒绝,喉咙却像被堵住了。
“拿着呀。” 沈明珞把芙蓉糕往他面前送了送,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触到一片粗糙的茧,她缩回手,小声道,“你……你是不是没吃饱?”
谢景渊看着那块芙蓉糕,又看了看她微红的脸颊,忽然低低地说了声:“谢公主。”
他接过芙蓉糕,却没吃,攥在手里。
“你叫谢景渊,对吗?” 沈明珞忽然问,“我叫沈明珞。”
她自报姓名,像是在跟同龄人介绍自己,忘了他是质子,她是公主。
谢景渊的指尖微微收紧,那块芙蓉糕被他捏得变了形:“奴才不敢直呼公主名讳。”
“有什么不敢的?” 沈明珞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名字不就是让人叫的吗?以后没人的时候,你可以叫我明珞。”
风吹过梅林,卷起几片落叶,落在石桌上。
谢景渊看着她的笑容,忽然觉得有些刺眼。他垂下眼,掩去眸底的复杂:“奴才不敢。时辰不早了,奴才告退。”
他转身就走,脚步有些快,像是在逃离什么。
沈明珞看着他的背影,手里还捏着那块没送出去的杏仁酪,心里有点纳闷:“这个人,真奇怪。”
碧月从后面走过来,捡起石桌上的食盒:“公主,他就是个质子,您跟他说那么多干什么?仔细被人看见。”
沈明珞没说话,只是望着梅林深处,谢景渊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她摸了摸腰间的玉佩——那是块暖白色的羊脂玉,刻着海棠花纹,是自己从小佩戴着的。
夜晚寝宫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谢景渊手上的血泡,心里有点闷闷的。
烛火摇曳,映着沈明珞的侧脸。她坐在梳妆台前,手里拿着支玉簪,却半天没插上。
“公主,您都对着镜子发呆半个时辰了。” 碧月替她梳着头发,“是不是还在想下午那个谢景渊?”
沈明珞嗔道:“胡说什么。”
“奴婢可没胡说。” 碧月笑道,“您下午回来就不对劲,还特意问我御膳房的杂役月钱多少,难不成……您想赏他?”
沈明珞的脸颊红了红:“我就是觉得,他挺可怜的。手都磨破了,还得干重活。”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碧月叹了口气,“公主,您忘了小时候?北朔的骑兵冲到咱们京郊,烧了多少房子,杀了多少人?您那时吓得躲在皇后娘娘怀里哭,忘了吗?”
沈明珞沉默了。
她没忘。只是那些记忆太遥远,远得像褪色的画。而谢景渊的样子,却清晰得像在眼前——他攥着芙蓉糕的手指,他低头时露出的脖颈,还有他眼底那片化不开的冰。
“他不一样。” 她小声说。
“哪里不一样?” 碧月追问,“不都是北朔人吗?”
沈明珞答不上来。
她就是觉得,谢景渊的眼睛里,藏着很多故事。那些故事里,或许有痛苦,有挣扎,甚至……有和她一样的孤独。
“碧月,” 她忽然站起身,“去,把我上次做的要送皇兄的那件墨色锦袍拿来。”
“锦袍?给谁穿?” 碧月愣住。
“你别管。” 沈明珞走到窗边,望着东宫的方向,“再备些伤药,还有……一盘点心。”
碧月看着自家公主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明白了什么,急道:“公主!您可不能去!夜深了,男女授受不亲,传出去对您的名声不好!”
“我不去东宫。” 沈明珞笑着眨眨眼,“我去御膳房的柴房。”
她想去看看,那个在白天像石头一样坚硬的人,在夜里,会不会也有柔软的一面。
她不知道,此刻的柴房里,谢景渊正借着月光,用炭笔在墙上补全最后一笔——那是从御膳房到冷宫的密道入口,是他今日在劈柴时偶然发现的。
而他捏在手里的,正是那块从沈明珞那里接过的芙蓉糕。
糕点已经凉透了,硬得像石头。他却一点一点地掰开来,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甜的,带着涩。
就像沈明珞的善意,像根细细的线,轻轻缠上了他的心脏。
他知道,这根线必须斩断。
因为他要走的路,容不得半分柔软。
谢景渊将最后一块糕点咽下,起身,吹灭了柴房里的油灯。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潜伏在暗夜中的狼,等待着狩猎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