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恒把那张印着槐花的明信片贴在书桌左侧,正对着物理笔记摊开的那页。
书签上的桂花被阳光晒得愈发干燥,凑近了闻,那点清冽里总混着些别的——是薄荷牙膏的凉,是浅蓝衬衫被雨水浸过的潮,是烤红薯撕开时冒的热气,最后都揉成一团,在鼻尖轻轻挠着,像倾城总爱做的那个小动作。
他开始在草稿纸背面画槐花。先用铅笔勾出细碎的瓣,再蘸点墨水晕染出深浅,画到第三十七张时,终于有点像明信片上的样子了。巷口的风筝老板路过,探头看了眼:“这花画得精神,不如绣在风筝尾巴上?”
落恒愣了愣,忽然想起倾城说过,等他学会叠纸船,就一起去河滩放风筝,让燕子风筝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天上写他们的名字。
奶奶的梅子酱又腌好了一罐。玻璃罐刚拧上盖子,就被落恒塞进樟木箱,和之前那罐并排摆着。箱底的浅蓝衬衫被压得服服帖帖,袖口的折痕还在,像道不肯愈合的伤口。他蹲在箱子前数了数,连同桌上的新罐,已经攒到第五罐了。奶奶说:“等倾城回来,让他揣一罐去部队,想家了就抹点在馒头上,跟在家吃饭一个味。”
落恒没接话,只是把衬衫又往深处按了按,布料摩擦着掌心,带出点陈旧的阳光味。
物理课上讲到自由落体,老师在黑板上写“h=½gt²”,落恒盯着那个“t”看了很久。他忽然想起倾城临走前,在站台把手表摘下来塞给他:“等指针转够七百三十圈,我就回来了。”
现在手表的表带已经磨得发亮,指针每天咔嗒咔嗒地走,像是在数他没说出口的话。下课铃响时,他在笔记本上写:“如果思念也有加速度,那它一定超过了重力。”
入夏的第一场雷阵雨来得突然。落恒冲进院子收桂花干时,看见晾衣绳上的蓝布包被风吹得摇晃,里面装着的酸梅汤洒了小半,顺着布纹洇出深色的痕迹。
他想起昨天往包里塞了两颗橘子糖,赶紧拆开看,糖纸已经湿透,黏在布料上,甜丝丝的水顺着指尖往下滴,滴在刚晒好的桂花里,融成一小团黏糊糊的甜。
夜里整理倾城的信,发现每张明信片背面都有个小小的记号。
有的是铅笔点的星,有的是墨水画的圈,连起来数,正好二十八个。落恒对着窗台上的栀子花盆数了又数,花苞已经鼓得快要炸开,也是二十八个。他忽然明白,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早就被对方藏在了这些细碎的角落,像藏在枝叶里的花苞,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噗地绽开。
雨停时,他听见巷口传来风筝线轴转动的声音。跑到门口一看,是风筝老板在试飞新做的燕子风筝,翅膀上的星星在月光下闪着光,尾巴上缀着串槐花,正随着风轻轻晃。
老板朝他喊:“等天晴了,一起去河滩放啊?”落恒笑着点头,转身回屋时,看见书桌上的明信片被风吹得掀了角,露出背面那个小小的、圆圆的句号。
他重新把明信片按平,在旁边放了颗新的橘子糖。糖纸在台灯下泛着金光,像极了那年夏天,倾城抢了他的冰棍,又偷偷塞给他的那颗——冰化了大半,甜水顺着指缝流,却比任何时候都让人记牢。
日历撕到第三百一十五页时,落恒收到了一个包裹。不是部队寄来的,地址是邻市的医院,寄件人写着“倾城的战友”。打开时,里面掉出个熟悉的铁盒,正是他塞了桂花糖的那个。盒子里的糖少了三颗,剩下的糖纸都皱巴巴的,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最底下压着张纸条,字迹潦草得几乎认不出:
“他说要留着最后一颗,等回家和你一起吃。”
落恒捏着那张纸,指尖抖得厉害。窗外的栀子花开了第一朵,雪白雪白的,香得人鼻子发酸。他想起倾城说过,栀子花的花期有三个月,足够他们把攒了大半年的话,慢慢说。现在第一朵开了,剩下的二十七朵还在枝头憋着,像在等一个人回来,数完这个夏天。
他把最后一颗桂花糖剥开,一半放进嘴里,一半留在手心。甜意漫开来时,忽然听见檐角的风铃又响了,叮叮当当地,像谁在远处喊他的名字。落恒抬头望向巷口,阳光把石板路晒得发白,风筝老板的摊子支在老地方,燕子风筝在风里摇摇晃晃,尾巴上的槐花掉了一朵,正落在青石板上,像个没写完的省略号。
樟木箱里的梅子酱又多了两罐,浅蓝衬衫还在原来的位置,只是袖口的折痕里,好像多了点桂花的香。落恒蹲下来,把耳朵贴在箱子上,仿佛能听见布料摩擦的声音,像有人在轻轻说:“等我呢?”
他对着箱子笑了笑,把手里的半颗糖放进去,挨着衬衫的袖口。
“等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