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辨妖踪

天色彻底暗沉下来，雨势稍歇，转为细密如牛毛的冷雨丝。望瓷拎着沉甸甸的油纸包——里面是十个滚烫的白胖肉包子——走在越发昏暗的村道上。冰冷的雨丝打在身上，让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之前的烦躁被空序这个小插曲冲淡了些，但村子里的死寂、排斥感和那股若有若无的腐气阴霾依旧沉重，而关于断足和敲门鬼的谜团更是丝毫未解。

他现在只有一个明确的去处，就是那个浑身带刺的古怪村女——蓝烟的家。虽然白天被她一句“少管闲事”噎得不轻，但直觉告诉他，这个能与冰冷溪水相处、收集奇怪水草、眼神空洞却带着特殊气质的少女，或许与村中的“不寻常”之间有着某种他不了解的、深层次的联系。更重要的是，他身上唯一的线索，那隐隐残存的敲门“鬼”的气息，或许需要更特别的手段来探查源头。

循着记忆和微弱的感知，望瓷来到村子最东头、靠近那片稀疏槐林边缘的一处破败院落。几间低矮的土坯房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茅草屋顶在暮色和雨丝中显得格外黯淡。院墙是用碎石胡乱堆砌的，低矮破败，象征性地围着巴掌大的地方。

推开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柴门，一股混杂着陈旧霉味和浓郁草药苦涩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但奇妙的是，这气味虽然浓烈，却不似义庄那般令人窒息作呕，反而有一种……沉静的、内敛的奇异氛围。院中倒是干净，没有想象中的泥泞脏乱。

堂屋的门虚掩着，一灯如豆的光芒从门缝中透出来，在潮湿的暮色里显得格外温暖。

望瓷犹豫了一瞬，还是直接推开了堂屋的木门。

屋里比堂屋的门看起来更加简陋，光线异常昏暗。那唯一的光源来自堂屋正中的一张小破方桌。桌子看起来也有些年头了，被摩挲得乌黑发亮。桌上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不是常见的菜油灯，而是灯油颜色偏青灰，燃着细小火苗的灯盏，散发出的灯光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似月光的清冷质感。

蓝烟就坐在油灯旁的小凳子上。她已经换下了白天打湿的衣物，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粗布深蓝色旧衣，头发简单地用根木簪子挽起，露出苍白纤瘦的脖颈。灯下看她的侧脸，比白天似乎少了几分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寒，但也绝无暖意，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沉寂。

桌面上摊放着几样东西。正是望瓷白天在溪边看她仔细打捞、此刻已然干枯的墨绿色狭长水草。她白皙的手正用一把小巧锋利的剪刀，极其专注地将每一根水草的叶子仔细地修剪下来，将叶片中段最饱满、荧光最强韧的部分单独收集在一只干净的粗瓷碗里。她的动作缓慢而虔诚，指尖被草汁染上了淡淡的绿痕。

除了水草，桌子的另一端还放着一个敞开的青灰色小布袋。布袋口露出另外几样东西：一束细长的干枯柳条，几颗形状奇特的彩色石子，一小块像是某种矿物研磨后的粉末，最显眼的是一个小小的、用黄土捏成的粗糙人偶形状的土坯（约莫小孩拳头大），静静躺在小布袋旁。

整个画面透着一股诡异的庄重感，与这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仿佛这陋室之中的一点清灯方寸之地，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望瓷的闯入打破了这份专注和寂静。蓝烟手中的剪刀停顿了一下，却没有抬头。她将修剪好的最后一片水草叶丢入碗中，那叶片在青灰色的灯焰下，泛着流动似的微光。

她才缓缓转过头。灯光映着她的脸，白日里那种蒙灰的冷漠眼神在暗色中变得有些深邃，像幽静的寒潭。她看着望瓷，目光先落在他拎着油纸包的手上，又扫过他那身沾染泥污却依旧能看出名贵的道袍，最后定格在他脸上。既没有惊讶，也没有问候，更没有白天那种烦躁的呵斥，只是一片近乎死水的平静。

望瓷被她这样无声无息地看着，心头莫名有点发毛。这气氛太过诡异压抑。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沉默，语气尽量平缓，但白天的不愉快和少年的傲气还在，难免有些不自在：“我…我带了点吃的。还有…”他晃了晃油纸包，终于说出此行的真正目的，“昨夜在破庙，有东西……敲门。很邪门，我的符箓对它没用。那东西身上残留的……还有义庄那具残尸…味道很像。我需要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将那油纸包放在了桌子离蓝烟较远的、相对干净的一角，仿佛在表明这并非贿赂，只是顺手。然后，他抬起右手，指尖似乎萦绕着一点点白日里追踪而来、淡到几乎不可察觉的阴腐余味（他用了师门秘法捕捉的微弱残留），虽然无法精准模拟那东西的整体气息，但这若有似无的一丝，足以作为引子。

蓝烟的目光终于从望瓷脸上移开，先是瞟了一眼那油纸包，随即落在了他抬起的手指上。那双蒙翳的眼瞳在接触到那丝微弱气息的瞬间，微微收缩了一下！一丝极细微的凝重和警惕划过她的眼底深处，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从桌子另一端的青灰布袋里，拈出了一根细长的、似乎被火烤焦了一小段的干枯柳条。那柳条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有些干瘪枯败。

在望瓷不解的目光下，蓝烟用指尖捻了一点桌上收集的青灰色灯油，极其小心地、几乎是吝啬地涂抹在枯柳条焦黑的那一小截末端。动作流畅自然，显然做过了无数次。

然后，她双手并拢，将那截涂抹了灯油的枯柳枝夹在掌心，放到自己唇边。细长的柳条尖端，正对着望瓷那只萦绕着微弱气息的手指方向。

“……”

非常轻的一声低语从蓝烟唇间逸出，声音含糊不清，更像是一种气流的震动，带着某种奇异的、非人语言的沙沙感和沉甸感。

紧接着——

噗。

枯柳条尖端涂油的部分，毫无征兆地、极其微弱地跳动起一缕如豆的青色火苗！那火苗极小，只黄豆大小，半透明状，摇曳不定，颜色奇异得不似阳间之火，散发出一种冰冷刺骨的能量波动！

青焰跳动两下，光芒稍稍稳定，却始终没有熄灭。

蓝烟那双蒙翳的眼瞳，在跳跃的青色冷焰映照下，竟仿佛失去了瞳孔，瞬间变得灰白一片！只有眼白部分更加明显，如同短暂失焦的傀儡！

这诡异的状态仅仅持续了一两息的功夫。灰白褪去，她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纤细的眉头，那双恢复常态、却蒙着更深阴翳的眼睛猛地看向望瓷，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凌厉和沉重！

“不是怨鬼！”她的声音比白日更加嘶哑，语速却很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那尸气…沾了东西！”她指向望瓷的手指，又缓缓移向虚空，仿佛在描绘一条无形的、蜿蜒的污染路径，声音里透着深寒，“一丝…极微弱的……不属于这里的……妖邪腐气！非常…邪！非常…毒！”

最后那个“毒”字，她咬得极重，冰冷的目光紧紧锁定在望瓷脸上，像是在发出无声的、最严厉的警告！

青色火苗在说完最后一个字时，“噗”地一下熄灭。枯柳条的尖端只留下一点微黑的炭痕。蓝烟像是耗去了不小的精神，微微喘了口气，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嘴唇几乎没有一丝血色。她缓缓将枯柳条重新收进布袋，指尖似乎都在微微发颤。

油灯的青焰依旧摇曳不定，在蓝烟苍白如纸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满屋沉静，只有窗外细雨洒落屋檐的沙沙声，以及灯油燃烧时极轻微的“噼啪”声。空气里弥漫着枯草、药粉和那盏神秘灯油燃烧后散发出的奇特冷香。但此刻，这冷香中，已被注入了一丝不祥的、带着黏腻腥腐气味的阴影。

望瓷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怔怔地看着蓝烟，看着她脸上无法作伪的凝重和疲惫，看着她那双仿佛看到某种至邪之物后的凝重眼神。指尖残存的那一丝气息似乎也变得格外冰冷刺骨。

不是怨魂厉鬼！是更邪门、更棘手的东西！

妖邪腐气？不属于此地？邪毒？

这几个词如同沉重的石块投入望瓷心中。

他想到义庄里那只被硬生生撕扯下来的断足，腐败扭曲的边缘……想到昨夜那顽强到可怕的敲门声，符火雷光皆不能伤其根本的诡异……以及蓝烟刚才口中那如临大敌的“邪”与“毒”！

这绝不是偶然的意外或简单的害命谋财！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背脊，比屋外的冷雨更甚。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那缕气息早已消散无形，却仿佛留下了一道无形的冰冷刻痕。看来，这稻花村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污浊腥臭！而他，已经被这水底的怪物，悄无声息地盯上了？还是说，他也已经踏入了这怪物的领域？

望瓷缓缓抬起头，目光与油灯旁面色苍白、眼神幽深的蓝烟再次碰撞。那无声的警告还在空气中回荡。然而，这一次，望瓷眼中不再有白日的恼火和不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沉凝，以及被更深层激起的锐利锋芒。

少管闲事？恐怕……这事他想不管都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