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阳镇,华灯初上。
镇东的街巷与其他地方的安宁截然不同。空气里漂浮着呛人的劣质烟草味、汗臭味,还有劣质酒水挥发后那种酸馊发酵的气息。油毡纸糊的昏黄灯笼悬挂在一排低矮破旧的门脸上,门脸上悬挂的不是店招,而是些意味不明的奇怪花纹布幌子,隐隐透出喧哗吵闹和骰子滚动、铜钱碰撞的刺耳声响。
这便是落阳镇有名的“销金窟”——赌坊一条街的核心区域。夜色笼罩下,更显乌烟瘴气。
在一家最大赌坊“招财记”后巷的阴暗角落里,三个人影如同融入墙壁的雕像,静静蛰伏着。
望瓷早已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深色窄袖布衣(同样来自蓝烟家翻找出的旧衣),脸上被他嫌恶地蹭了些许灶灰遮掩过于明艳的容色。他紧靠在冰冷的砖墙上,目光锐利如鹰隼,越过堆满泔水桶和破酒坛子的狭窄巷道,死死盯住前方灯火通明的赌坊后门。他那身被刮破的锦缎华服已经被珍而重之地收起,此刻毫不起眼的打扮也掩盖不住周身紧绷的肃杀之气,像一张拉满的弓。
蓝烟则悄无声息地立在望瓷侧后方更深的阴影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她手里攥着那枚柳叶形骨刀,冰冷的触感让她维持着绝对的警觉,过滤着周遭杂乱的信息——赌徒兴奋的狂叫、输家绝望的哀嚎、打手粗鲁的呵斥…以及后巷深处老鼠跑过的悉索声。她是沉默的影子,也是最缜密的后援。
空序最为紧张,小小的身体紧贴着望瓷旁边的墙角,几乎要嵌进去。他不时紧张地探头探脑又飞快缩回来。这条后巷比他想象的更阴森,远处赌坊后门透出的光亮如同怪兽食人的巨口,光影晃动间,能看到偶尔被粗暴推搡出来、跌坐在地上哭天抢地的身影。每一次门响,他的心都提到嗓子眼。那里面充斥的打手混混气息,是他这条街边小乞儿刻在骨子里的恐惧源头。他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地往望瓷身边又挤了挤。
时间在浓重、浑浊的气息中一点点流逝。
终于——
“砰!”
“嗷…!”
赌坊厚实的后门被猛地从里面撞开!一条人影如同破麻袋般被狠狠踹飞了出来!那人重重摔在油腻腥臭的地面上,连滚了几圈才停下,发出一连串痛苦的呻吟和咒骂。
“滚你娘的穷鬼!输光了赖在这儿嚎什么丧?晦气东西!快滚!”一个大块头的打手堵在门口,叉着腰,冲着地上的人影咆哮如雷,唾沫星子在门内透出的光线下四溅。
地上那人挣扎着撑起身体。昏暗的光线下,隐约能看到他鼻青脸肿,嘴角流血,右手死死地捂在腰腹位置,似乎那里挨了重击。他那狼狈不堪的脸上,一道从右额角斜斜划过颧骨、直延伸至耳根的狰狞刀疤,在污秽和肿胀中若隐若现,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趴伏!
疤脸周奎!
空序的眼睛猛地瞪圆了!不用他出声指认,望瓷和蓝烟的目光已然牢牢锁定那道标志性的疤痕!
只见周奎在地上喘息了好一会儿,才摇摇晃晃地试图站起来。他似乎想骂回去,但看到门口那凶神恶煞、虎视眈眈的打手,终究是没敢,只是含糊地骂了几句连自己都听不清的脏话,扶着墙,一瘸一拐地朝着巷子外光线更暗、靠近河边垃圾堆的方向挪去,背影佝偻绝望。
“跟上!”望瓷低声下令,身体已经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出了角落。
三人借着阴影和杂物堆的掩护,迅速尾随。后巷里充斥着周奎身上散发的酒气、血腥味和汗馊味,成了最好的引路标记。
离开赌坊后门的喧嚣和光亮地带,河边风带来一丝凉意和更浓郁的腐臭。周奎显然经常来这河边醒酒或躲债,熟门熟路地走到一段被几棵歪脖子柳树阴影完全笼罩的破败石岸旁,背靠着冰冷的石壁,软软地滑坐下去,大口喘着粗气,一边嘶嘶地吸着凉气,一边低声咒骂着赌坊和那几个对他动手的打手,还有那几只倒霉的骰子。
就在他骂骂咧咧,沉浸在自己的痛苦和倒霉中时,三道影子如同水底浮现的幽灵,悄无声息地从三个方向堵住了他的退路,将他围困在这片狭窄的阴影角落里。
河面粼粼的反光在黑暗中异常诡谲。突如其来的包围让沉浸在疼痛和懊恼中的周奎猛地打了个激灵!
他惊恐地抬头,瞳孔在黑暗中急剧收缩。
借着微弱的反光,他看清了眼前的人:一个身材高挑、穿着深色不起眼布衣、面容在阴影中模糊不清,但周身散发着迫人冷意的少年;旁边一个瘦小的身影,也看不真切,但那双在黑暗中异常警惕转动的眼珠让他莫名心慌;最可怕的是侧后方那个完全站在黑暗里的身影,如同沉默的死神。
“谁?!你们是谁?!想干什么?!”周奎的声音都变了调,惊惶地靠着石壁试图往后退缩,手胡乱在身上摸,似乎想找把防身的刀子,可惜连根草棍都没摸到,只有腰腹被踹的地方传来钻心剧痛。
望瓷没有立刻回答,甚至刻意让出了一点空间,让河边微弱的光勉强映在他脸上。那被灶灰抹得灰扑扑也难掩清俊轮廓的脸庞,和那双在暗处依然闪烁着锐利寒光的眸子,足以让周奎看清并心生寒意。
“疤脸周奎?”望瓷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少年特有的清冽,却又冷得像河底的石头,毫不掩饰威胁。“听说你喜欢买些…来路不正的新鲜玩意儿?”
“什么?什么新鲜玩意儿?我…我不懂你什么意思!你们找错人了!”周奎眼珠乱转,矢口否认,身体抖得更厉害。他常年混迹三教九流,立刻感觉到眼前这几个人绝不是好相与的普通人,尤其那个隐在暗处几乎感觉不到气息的影子!
“呵,”望瓷低笑一声,手腕一翻,几块碎小的银锭在他指间灵活地跳跃、碰撞,发出清脆诱人的叮当声。那声音在周奎此刻极度渴望金钱以填满欠债窟窿的耳中,无异于天籁!
“半个月前,鬼市,一双红艳艳的新娘子踏堂鞋,”望瓷的声音带着一丝蛊惑的轻柔,目光却锐利如针,牢牢钉在周奎骤然收缩的瞳孔上,“买它的主儿花了小钱就捡了个便宜…是不是很划算?”
银锭的光芒和那句精准点破的“踏堂鞋”、“便宜”,让周奎准备再次否认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他眼睛死死盯着望瓷手中的碎银,贪婪与恐惧交织。
“你…你们…”
“鞋哪来的?”望瓷猛地踏前一步,压迫感陡增!空序也跟着挺了挺小身板,虽然心里虚得要命。
“是…是偷的吧?谁给你的?”空序在旁边适时补充了一句,带着小混混的油滑腔调,“放心,哥几个不是来抓你销赃的,就想知道…卖你鞋那人啥来路?”
周奎看看冷着脸压迫感十足的望瓷,又看看旁边那个半大小子挤眉弄眼的暗示(不是官差),再看看那几块诱人犯罪的小银锭子,最后偷瞄了一眼黑暗中那个毫无动静但更让人毛骨悚然的身影…他的心理防线瞬间被贪欲和害怕击溃了。
“鞋…鞋是卖给我了…”他喘息着,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声音嘶哑,“是我贪便宜…没…没敢多想…”
“谁卖的!”望瓷语速陡然加快,碎银在手里掂了掂,声响更急。
周奎被那突然升高的声调吓了一哆嗦,生怕银子飞了,脱口而出:“张大胆!稻花村的张大胆!是他卖给老驼子的!老驼子不敢留,转给我的!我只知道是张大胆那老酒鬼弄来的!我也不知道他哪搞的!真不知道!我只花了三钱银子买的啊爷们!”
张大胆!又是那个酒鬼!王家首饰的偷窃嫌疑人!
望瓷眼神一厉。
空序却立刻追问:“哪个张大胆?稻花村打铁的那个张师傅?” 他故意混淆视听,试探周奎信息的准确性。
“呸!什么打铁匠!稻花村南头那个一天到晚醉醺醺的酒鬼张大胆!偷鸡摸狗,赌个小钱!老子以前在稻花村混的时候就知道他!他跟我说是他捡的便宜,我哪管他那么多!给了钱就买!就花了三钱银子!”周奎急急地澄清,生怕被牵连更深,贪婪的目光一直没离开望瓷手里的银子,“爷们,消息我说了,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啊!”
望瓷看着眼前这个为了几块碎银就吓得屁滚尿流、毫无骨气可言的赌棍,心中的嫌恶几乎满溢。但他得到了想要的名字——张大胆!一个在王家和吴氏之死阴影中若隐若现的名字!
他不再多言,手指一弹。
一块碎银如同长了眼睛般,带着一丝凉风,“啪”的一声落在周奎腿边的泥地上,陷入肮脏的淤泥中。
周奎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顾不得疼痛,扑过去一把抓起那沾满污泥的银锭,死死攥在手心,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脸上的恐惧瞬间被纯粹的贪婪取代。
望瓷再不看那赌徒一眼,转身便走。蓝烟如影随形跟上。
空序看着周奎那副贪婪猥琐的样子,嫌恶地皱了皱鼻子,也赶紧跟了上去。
河边柳树的阴影下,只剩下贪婪的赌徒握着沾满淤泥的救命钱,贪婪地看着另外几人消失在黑暗中的方向,心有余悸又充满侥幸。而那几块碎银带来的热度,远不足以驱散这暗夜中无处不在的寒意,以及指向稻花村南头那个更小更深的漩涡。
线索的链条,终于沉重地压在了那个名叫张大胆的酒鬼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