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府位于景安城最繁华的青阳坊,高墙朱门,斗拱飞檐,门前两只石狮子雕工精细,威武不凡。鎏金的“贺府”匾额高悬,阳光下晃得人眼花。即便是经历了昨日的震动和蓝烟的虚脱,三人也深知绝不能打草惊蛇。望瓷身上的骄矜在关键时刻化作了一种迫人的冷静。他仔细整理了仪容,将蓝烟安置在巷口一个隐蔽干净又能观察到贺府正门动静的茶摊角落休息(并留下一张防御性的符箓),自己则带着机灵鬼空序,开始了对“贺隆昌”和贺延年本人近距离的、不动声色的查探。
上午的贺隆昌商铺人声鼎沸。两层楼面,绫罗绸缎、金银玉器、南北杂货分门别类,货物琳琅满目。伙计们穿着统一的青色短褂,脸上挂着训练有素的热情笑容,迎来送往,秩序井然。一切都显得那么繁荣兴旺,根基深厚。
“啧啧,真有钱啊,这铺子比十个粮仓还大!”空序咋舌,习惯性地缩在望瓷身后半步的位置,眼睛却滴溜溜地转,不住地打量着周遭,尤其是那些穿着绸缎衣裳进出的有钱人。
望瓷没搭理他,装作一个挑剔、好奇又带点傲气的世家小公子模样,漫无目的地在铺子里闲逛。他对那些珠宝首饰兴趣缺缺,却在文房四宝区驻足,拿起一方砚台仔细把玩。伙计见来了大主顾的架势,连忙殷勤上前介绍。
“这端砚……色泽尚可,石质也细腻……就是这雕工,匠气太重了些。”望瓷微微蹙眉,语气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矜贵和“见过世面”的挑剔,随口品评着,顺手又拿起一支上好的湖笔,眼睛的余光却飞快地扫视着二楼方向——那里是掌柜的区域。
片刻之后,楼梯上传来沉稳而略带谦和的笑声:“哈哈,这位小公子好眼力啊!”一个穿着靛蓝绸缎圆领袍,身材微胖但保养得当、精神矍铄的中年男子走了下来,正是贺延年!
他比柳七爷拓印的影像中显得更温和一些,脸上挂着商人标志性的、极具亲和力的笑容,眼神慈和,仿佛家中最可亲的长者。他走到望瓷面前,拱手道:“在下贺隆昌掌柜贺延年,小公子所言极是。这批砚台刚自南方水运而来,路途上有些磕碰,入不了真正行家的眼。您若有兴趣,楼上雅间有几方家藏老砚,请您移步品鉴一二?”
言辞恳切,不卑不亢,态度既恭敬又不失掌柜身份。举手投足间,那份儒雅风度和谦逊姿态,很难让人将他与废墟后院累累白骨和“贺郎负心”的血字联想在一起。
望瓷心中冷笑,面上却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少年人被夸奖后的得意和“算你识货”的骄矜:“哦?贺掌柜倒是个识货的。也罢,小爷我就看看你的老东西。”他背着手,倨傲地点点头,抬步跟上。
上楼的楼梯铺着厚实的绒毯,踩上去悄然无声。贺延年在前面引路,步履从容,腰背挺直。望瓷的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他的靴子——普通的青缎面厚底履,鞋帮边缘干干净净;又掠过他的腰——束着一条深青色的绣云纹腰带,上面并未悬挂任何玉佩,想来是处理日常生意时摘掉了。但这些细节与影像相合!
二楼雅间陈设更为雅致,檀香幽微。贺延年果然捧出两个锦盒,打开一看,是两方古意盎然的澄泥砚,纹理细腻,色泽温润,显然是珍品。他并未刻意吹嘘,只是温和地介绍来历和特点,语速平缓,内容充实。
望瓷接过一方砚,手指摩挲着冰凉的砚面,眼神专注,似乎在品鉴。他的指腹状似无意地在砚石边缘轻轻滑动,一丝微弱得几乎不可查觉的灵力悄然探出,并非探查古物本身,而是试图感知眼前这位儒雅掌柜身上的气息。
然而,结果却让望瓷眉梢极轻微地一蹙——没有任何预想中的阴邪煞气!只有一股……属于富贵商贾的、沾染了点世间浮华红尘,却又刻意保持着某种距离的平静气息。非常“干净”,干净到反常的地步。这反而印证了他的猜测——此人要么修为极高,深藏不露,要么有秘宝护体,掩盖一切气息!
“贺掌柜府上,想必有不少此类雅物吧?”望瓷放下砚台,语气随意,仿佛拉家常。
“让公子见笑了。”贺延年呵呵一笑,抚了抚修剪整齐的短须,“祖上传下些家底,不敢言多。敝人虽是商人,也仰慕几分清雅。”他将“商人”二字说得坦坦荡荡,毫无自贬,反而显出一种奇特的从容气度。这份气度,确实是普通商贾难以企及的。
就在这时,楼下的街面忽然传来喧哗声。一队城卫兵押送着几个衣衫褴褛的人从楼下走过,似乎是小偷,正被推搡着赶往衙门。其中一个偷儿大概是不服,挣扎得厉害,撞翻了路边一个老妇的小摊。
“天杀的!我的鸡蛋啊!”老妇人的哭喊声清晰地传了上来。
贺延年眉头微微一皱,那笑容未变,眼神却瞬间变得极其锐利冰冷,如同寒冰乍现。那目光并非厌恶,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对低贱麻烦的极致不耐烦和漠视,一闪而过,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他立刻又恢复了温和的面容,对着楼下扬声道:“王管事,去帮那老婆子收拾一下,损失算我们账上。”
声音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悲悯。楼下一个管事模样的立刻应声去了。
短短几息的变化,却被望瓷和探头探脑的空序捕捉得清清楚楚。那个冰冷如看草芥的眼神,与他儒雅的外表形成了极其刺目的反差。像一头豺狼披上了绵羊的皮,却在不经意间露出了獠牙的寒光。
“贺掌柜果然乐善好施,名不虚传。”望瓷皮笑肉不笑地赞了一句。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小公子谬赞了。”贺延年重新挂上谦和的笑容,仿佛刚才那阴戾的眼神从未出现过。“商号杂务众多,招待不周,还请小公子见谅。若有相中的雅玩,敝号定当让利。”
望瓷的目的已达到,心知再留无益。他随意敷衍了几句,便借口还要去别处逛逛,带着如同小跟班般、一直表现得很老实安静的空序离开了贺隆昌商铺。
走出铺子一段距离,确定脱离对方视线范围后,望瓷脸上的伪装瞬间褪去,换上森然寒意。他回头看着那富丽堂皇的店铺,仿佛看到了店铺地下堆积的白骨。“狼窝……好一副披着人皮的狼!”他声音低沉。
“笑面虎……大尾巴狼……”空序小声嘀咕着接话,心有余悸,“蓝烟姐说得没错,皮笑肉不笑!他看那老婆婆的眼神……吓死人了,像看地上的虫子!”他回忆着那瞬间的寒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走!”望瓷不再多言,快步返回巷口的茶摊。蓝烟靠着墙坐着,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似乎稍好了一些,正闭目养神。看到她这副虚弱的模样,望瓷心中的怒火更是蒸腾。他走到蓝烟身前蹲下,眼神比刚离开贺府时更冷三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却又压抑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躁:“那老王八蛋绝对有问题,藏得更深!今晚,夜探贺府!找出破绽!你,省着点力气,晚上还得盯紧了书房方向!”
蓝烟缓缓睁开眼,对上望瓷黑沉沉的眼眸,没有反驳,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眼神中同样燃起冰冷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