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义庄已有半日。贺延年留下的那摊烂泥般的残躯自有官差去收殓,后续那些盘根错节的世俗纠葛和家族清算,亦与他们这“稚客”无关了。三人在城镇边缘寻了处僻静且远离市井喧嚣的破败小庙暂时落脚。庙宇屋顶塌了半边,漏下的日光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四壁布满灰尘和蛛网,一尊缺了半边肩膀的泥塑神像歪斜地立在神台上,神情模糊不清,更添几分寂寥荒芜。
空序一进庙就摊开四肢倒在了角落里一堆勉强还算干净的稻草上,累得直哼哼:“哎哟喂…骨头都散架了…那老妖怪,死都死得膈应人!”他很快就在温暖的稻草气息包裹下,意识模糊地发出细微的鼾声,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寻求着劫后余生的宁静与安慰。
蓝烟则坐在离神台较近的一根断木上,背靠着冰冷的石柱。此刻脱离了危机,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下来,手腕上那道被血污秽气侵蚀的伤口便异常鲜明地彰显着它的存在感。那是一种不同于物理创伤的痛,更像是在皮肤下燃着阴冷的毒火,丝丝缕缕地向骨髓里渗,伴随着诡异的麻痹感,让整只手臂都显得有些沉重乏力。伤口周围的皮肉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紫红色,边缘微微翻卷,甚至能看到经脉隐约透着一丝黑气。
她努力调动体内柳仙残余的力量,试图逼出那股阴邪的侵蚀,翠绿色的微光断断续续地在伤口周围闪烁,如风中残烛,艰难地将丝丝缕缕的黑色秽气排斥挤出皮肤。每排挤一丝,都要消耗她大量的心神,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透明。这个过程异常缓慢,每一次力量的催动都牵扯着脏腑带来隐隐的闷痛——那是过度催动柳仙之力造成的反噬和内伤尚未平复的表现。
望瓷在庙里不大的空间中踱着步,眼神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蓝烟的方向和她手上那处狰狞的伤痕。他精致的小脸上眉头拧成了结,嘴唇紧紧抿着,那股子习惯性的骄纵劲儿被压着,显得有些烦躁和……不安。最终,他终于绷不住了,一个箭步冲到蓝烟面前,伸手几乎要戳到她手腕上去,声音拔高,带着熟悉的、欲盖弥彰的责备:“喂!你能不能行啊?看看你那手!丑死了!本小爷以后还要对着你这张冷脸吃饭,难道还要天天看你手上这恶心吧啦的疤?笨手笨脚的,让你离那些污秽的东西远点,逞什么能?!”
蓝烟被他一顿噼里啪啦的话砸得动作一顿,抬眼看他。少年因激动和莫名的情绪而脸颊微红,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盛着不加掩饰的焦躁,甚至还有一丝极其细微的……心疼?当然,以蓝烟的性子,她更倾向于解读为少爷脾气发作的嫌弃。
她心中微微一哂,压下因伤口牵扯起的烦躁,并未像往常那样直接怼回去或者干脆沉默。或许是这场酣战耗尽了她回呛的力气,或许是手腕传来的痛楚让她无暇分心,又或许是……她忽然想起了不久前少年毫不犹豫砸碎玉印时脸上划过的肉痛和决绝。她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丝因虚弱而特有的绵软,却精准地刺中要害:“你砸印的时候,没觉得心疼?”
空气瞬间凝固了。
望瓷像被掐住了脖子,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那张向来伶牙俐齿能把人气半死的嘴张了张,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白皙的耳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腾”地染上了一层绯色,迅速蔓延到脸颊两侧,连脖颈都微微泛粉。他仿佛被那简单的一句话烧着了,眼神慌不择路地乱飘,一会儿看屋顶的破洞,一会儿看沉睡的空序,就是不敢再看蓝烟的脸和她手腕上的伤。
“那……那不一样!”半晌,他才梗着脖子憋出一句,声音低了八度,带着明显底气不足的嘟囔,“那破印……砸了就砸了,我……我多的是宝贝!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儿……” 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成了蚊蚋细语,别扭地别过脸去。
蓝烟看着他这副难得吃瘪的样子,苍白冰冷的唇角极不明显地向上勾了一下,像冰封湖面上裂开的一道细小缝隙,转瞬即逝。她没再说话,低头又继续调动那微弱的绿光,试图驱散最后一点顽固的黑气。
望瓷在原地站了片刻,眼神挣扎了几番,似乎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在自己腰间的乾坤袋里摸索了好一会儿,嘴里嘀嘀咕咕,仿佛在数落着自己:“净带些没用的玩意儿……笨死了……不对,是这个……” 终于,他掏出了一个莹润的羊脂白玉小盒,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条缝,一股浓郁而清凉的药香立刻逸散出来,稍稍冲淡了庙里的尘土味。
他蹲下身,凑到蓝烟身边,动作显得有些僵硬。骨节分明的漂亮手指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向那泛着诡异色泽的伤口。“手……手伸出来。”他命令道,声音干巴巴的,耳根的红晕还未褪尽。
蓝烟看了他一眼,沉默地将手臂伸到他面前。
望瓷深吸一口气,仿佛如临大敌。他用小指修长的指甲,极其小心地刮去了伤口周围尚未完全排出、附着在皮肤上的那层薄薄的黑褐色血污秽痂。每刮一下,他都能感觉到蓝烟的手臂肌肉细微的收缩,但他不敢停下,动作反而更加专注凝练。刮净秽痂后,露出底下颜色鲜红但仍在渗血的皮肉。他这才用指尖挑起一点玉盒里凝如蜂蜜、泛着淡淡金光的药膏。这是师门特有的玉肌再生膏,原料极其珍贵,不仅能生肌止血更能祛除邪气残余,是太上老祖给他护体用的珍品。
当那冰凉的药膏接触到滚烫翻卷的伤口时,蓝烟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不是痛苦,而是那清凉感瞬间压下了如火灼般的邪痛,带来一种近乎舒畅的抚慰。她微微吸了口气。
望瓷察觉到她的反应,以为是弄疼她了,手猛地一抖,几乎要缩回去,眼神慌乱地瞟了她一眼,紧张地问:“疼……疼了?”
“不疼。”蓝烟简短地说,垂下眼帘,看着少年笨拙却异常仔细的动作。他那双平时用来指天骂地、掐诀耍宝的手,此刻微微有些发抖,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药膏被一点点、仔细地、毫无遗漏地涂抹在每一个狰狞的创面上,包括那些细微经脉泛黑的区域。
庙里静极了,只剩下空序均匀的鼾声,以及药膏涂抹在皮肉上发出的极细微的“滋滋”声。阳光透过残破的屋顶,将两人身影投射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一个别扭地低着头专心处理伤口,一个沉默地垂眸凝视着对方雪白手腕内侧一道不明显的旧年淤痕和因为常年劳作留下的薄茧。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妙气氛在破庙的尘烟和药香中静静流淌。
终于,伤口被药膏均匀覆盖了一层,莹莹的金光在伤口上流转,将那股顽固的黑气牢牢压制住,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修复着组织。望瓷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艰巨无比的工程,抬起头,额上也渗出了一层细汗。他看着被自己处理得总算不再那么触目惊心的手腕,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点得意的小表情,随即又板起脸来,语气强装回那份骄矜:“喏!暂时包不了,药干了就好!不许沾水!要是回头留疤太难看了,就……就别怪本小爷以后看见你就绕道走!”
蓝烟看着自己手腕上那层清凉散发药香的金色药膏,又抬眼看了看面前少年故作凶恶、眼神却闪烁不敢直视她的脸,轻轻“嗯”了一声。她没有收回手,只是安静地感受着那药膏带来的清凉舒缓,驱散了折磨她半天的阴邪寒痛。破庙外有风掠过檐角,呜呜作响,像幽远的叹息,却再也无法穿透庙内这份奇异的、带着少年人别扭心思的宁静暖意。
作者作者明天要读书,后续周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