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七爷带来的警示如同浓重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三人心头。那西北方向的幽邃阴煞之域虽远,其无形的压力却仿佛已在此刻渗入了这小小的破庙。糖瓜的甜香犹在,却被冲淡了许多,咀嚼的动作也变得机械起来,带着食不知味的滞涩。庙内的气氛不复之前的轻松,连烛火跃动的光影都显得沉闷压抑。
“古老……幽邃……”望瓷低声重复着,秀气的眉头拧紧,指尖烦躁地揉捏着剩下那半块变软的糖瓜,将它搓成了不成型的一小团,“意思是说贺延年背后还有人?或者……还有更邪门的东西在?”一想到自己师门的玉印和蓝烟手腕上的伤才换掉一个小小的棋子,他就觉得一阵憋闷和不值。
蓝烟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剩下的半颗蜜山楂小心地用油纸重新包好收起。她盘膝而坐,微阖双目,调整内息,更专注地试图感应柳仙所指的方向。但那片区域实在太远也太深邃,以她目前的实力和柳仙的状态,只能捕捉到一种模糊而宏大的死寂轮廓,如同隔着重幕眺望一座深不见底的寒潭。
“那……那咱们还去吗?”空序咽下最后一口糖瓜,声音里带着一丝后怕。他虽然胆子不小,但经历了贺家那场生死搏杀后,对柳仙描述的“更古老幽邃”之物本能地感到恐惧,小脸也有些发白。
望瓷猛地抬起眼皮,瞪了他一眼,那骄纵的脾气又有点冒头:“怎么?怕了?”语气带着惯常的激将,“别忘了你是我收的小仆役!本小爷去哪,你就得去哪!”
空序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谁……谁怕了!我就是……就是问问……”他可不敢说自己真有点怵。
蓝烟睁开眼,目光平静地扫过两人,最终落在空序身上:“不必现在决断。”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沉稳力量,仿佛她掌心里那包蜜饯一样,“柳仙也只说牵连,未明因果。事涉重大,须谨慎,但不需恐惧。”
她看向庙外:“此地不宜久留。休整好了就离开。西北并非坦途,需做些准备。”
蓝烟的话像给紧绷的弦略松了一扣。望瓷哼了一声,算是认同。空序也悄悄松了口气。
决定离开这片城镇区域,向西北方向做些探索(至少要到更临近的信息点去打听),三人不再耽搁。略作收拾,灭掉烛火,趁着天际最后一点微光还未完全隐去,他们踏出了这座临时安身的破庙,重新汇入暮色下的街巷人流。
城镇华灯初上,街市反而比黄昏时更加热闹了几分。沿街的摊贩点起了灯笼、气死风灯,昏黄的光芒照亮了琳琅满目的货物和攒动的人头。食物的香气、脂粉的甜腻、货物的汗味交织在一起,将柳仙带来的那种沉郁感冲淡了不少,仿佛从幽冷的崖边回到了烟火人间。
望瓷依旧是走在前面的那个,锦袍雪履,身姿挺拔,在人流中格外显眼。蓝烟紧随其后,步履沉稳。空序则像只灵活的鱼儿,在人群中穿梭自如,不时停下看看路边有趣的小玩意儿或是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食物摊子。
在一个卖杂货兼简易女红的摊位前,蓝烟忽然停下了脚步。她微微蹙眉,低下头,借着旁边摊位的灯火看了看自己的右脚。
望瓷和空序察觉她停下,也都驻足。
只见蓝烟右脚的草鞋——那是她常年在乡村行走的装束——鞋帮子已经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几根粗糙的草绳勉强维系着,才不至于彻底散架。鞋底更是磨得几乎通了洞,露出下方布满灰尘的脚面皮肤。显然,连续的奔波,特别是昨夜在贺府追踪、在义庄的激战以及今早寻找被囚禁的猫,早已让这双草鞋不堪重负。
“烟姐,你鞋坏了。”空序眼尖,立刻指了出来,然后又笑嘻嘻地瞥了望瓷一眼。
望瓷的目光顺着看过去,落在那双破得可怜的草鞋上,眉头习惯性地就要皱起。他想说点什么,诸如“叫花婆子才穿这种破烂”之类的刻薄话几乎脱口而出。但当他的视线从那双在灯光下更显破败露怯的草鞋往上移,触及蓝烟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的侧脸,以及……她藏在外袍袖口下、刚刚涂过药膏的右手腕时,那些刻薄话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又被他咽了回去。
一种混合着别扭和一点点细微异样情绪的感觉涌上心头。他别开脸,仿佛嫌多看那破鞋一眼都会污了自己的眼睛,嘴里不满地嘟囔着:“磨磨唧唧的……就你那破鞋,走了没三里地就得掉底!拖累行程……”
他一边说着,一边目光看似漫无目的地扫过旁边的摊位。那摊位上挂着一排排颜色各异的新布鞋,虽是普通棉布所制,鞋底纳得很厚实,式样简单却牢固实用。
空序在一旁咧着嘴,看好戏似的看着望瓷。
望瓷脚下快走几步,径直到了那摊子前。他根本懒得挑选,目光在鞋堆里一扫,手指随意点向其中一双——靛蓝色的鞋面,纯黑色的宽布带鞋帮,纳得厚实的千层底,在一堆花红柳绿中格外不起眼,却足够坚韧耐穿,尺码也似乎正合蓝烟的脚。
“这个,多少钱?”他的声音恢复了点平时的骄矜,对着摊主问道。
摊主是个面色黝黑的老妇,见客人打扮贵气,立刻热情招呼:“哎哟公子好眼力!这靛蓝粗布的,用料扎实,做工好,耐磨又透气,才两百文一双!”
望瓷懒得讨价还价,直接从怀里摸出一小块碎银子丢了过去(远超过鞋钱),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行了,拿着!快些包起来!”
老妇人喜笑颜开地接了银子,连声道谢,麻利地用粗麻纸把那双靛蓝布鞋包好,双手递上。
望瓷拎着那个简陋的纸包,转身大步走回蓝烟面前,脸上努力维持着一种漫不经心的、高高在上的表情。他甚至都没看蓝烟的眼睛,仿佛只是随手处理掉一件碍眼的东西,直接把纸包塞向蓝烟怀里,语气也尽量装得随意又嫌弃:
“诺!买别的零碎东西顺手带的,钱给多了退不掉,老板硬塞这么个累赘玩意儿。破布鞋,丑死了,本小爷瞧着就心烦!你拿去,好歹穿着别散了架拖本小爷后腿!算你捡着了!”
塞完了鞋,他像是完成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任务,立刻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就往前走,步履飞快,仿佛要甩掉什么烫手山芋。夕阳最后的余晖落在他雪白的后颈上,那耳根,似乎又泛起了一抹可疑的、与晚霞几乎分辨不出的绯红。
蓝烟有些措手不及地接住那塞过来的纸包。看着少年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再低头看看手中粗糙的麻纸包,感受到里面布鞋的厚实分量。她沉默着,站在原地没动。
空序在一旁,大眼睛瞪得溜圆,看看望瓷的背影,又看看蓝烟手里崭新的靛蓝布鞋,最后目光定格在望瓷那微微发红的耳根上,终于憋不住了。“噗嗤”一声,发出一阵极力压抑却怎么也压不住的、低沉而促狭的闷笑声!肩膀一耸一耸,他赶紧抬起手捂住自己的嘴,生怕笑得太大声惹毛了前面那位小爷,但那弯成月牙的眼睛和憋笑憋得通红的小脸,早已出卖了一切。
蓝烟轻轻解开了纸包,拿起那双靛蓝色的崭新布鞋。布料带着新染的淡淡靛蓝气息,鞋底厚实干净,细密的针脚在灯火下清晰可见。它确实朴拙,却更显得安稳踏实。她脱下右脚那只早已残破不堪、露出大脚趾的草鞋,将其随手丢弃在路边的泥地上——那代表了过去一段艰难的路。然后,她平静而珍重地将穿着灰色布袜的右脚,踏入了那只崭新的靛蓝色布鞋中。
鞋底厚实软硬适中,踩在地面上,发出轻微安稳的脚步声。
蓝烟抬起头,看向前方望瓷几乎要消失在街角、那点雪白的衣袂和微红的耳根已经融入暮色的方向。她低头对还在拼命忍笑的空序,说了简短的两个字:
“走吧。”
暮色沉沉,三人继续前行。靛蓝色的新鞋走在青石板上,一步,又一步,安稳地踏入了更深沉的夜色与那未知的前路之中。街市的喧嚣在身后渐渐远去,而少年人身上那份笨拙别扭的暖意,如同鞋底传递上来的踏实感,无声地驱散着柳仙警示带来的幽寒,成为这黑暗旅途上第一簇微小却笃定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