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门峰顶的云是有脾气的。白日里翻涌如棉絮，到了暮晚便凝成蜜色，漫过望瓷常趴的那截断松枝。他总爱脱了鞋盘腿坐，看脚下云涛涨落，等老祖的青布道袍从山径转出来——那是今日讲经要迟到的暗号。
"小祖宗又跑这儿躲清闲！"
望瓷刚要缩脚，就见白胡子老头拎着酒葫芦站在松影里，眼角的皱纹比崖边的野菊还密。他慌忙把沾了松脂的手往身后藏，却见老祖已经绕到另一侧，指尖戳了戳他沾着草屑的后颈："讲经堂的蒲团都等你半个时辰了，偏要学那偷桃的猴儿。"
望瓷吐了吐舌头，跟着老祖往演武场走，鞋尖却悄悄勾住老祖的道袍下摆。今日讲的是《上清御物诀》，他听了两句便犯了困，眼皮沉得像挂了铅。老祖的声音忽远忽近，像浸在温水里的铜钟。恍惚间有冰凉的东西滴在青石板上，他迷迷糊糊去抹脸，却见自己嘴角挂着亮晶晶的涎水，而讲经堂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望瓷！"
首座长老的拂尘敲在他额头上，他惊得弹起来，却见老祖正蹲在讲台下，用袖口给他擦嘴角。见他被点醒，老头冲他挤了挤眼睛，又朝首座拱了拱手："这孩子昨日帮我扫丹房，熬到子时才睡，是我惯着他。"
首座长老的脸色这才缓和些。望瓷摸着发烫的额头坐下，余光瞥见老祖溜达到殿外，从袖中摸出颗糖渍梅子塞进嘴里——那是他今早偷藏在老祖案头的，原想着哄老头开心，不想倒成了此刻的救星。
午后的鹤林最是热闹。望瓷揣着从厨房顺来的半块枣泥糕，蹲在梧桐树下看仙鹤梳羽。那只名叫"踏雪"的白鹤最通人性，见他来便扑棱着翅膀凑近，歪着脖子等投喂。他却故意把糕饼举得老高："叫爷爷就给你。"
"小没良心的！"
背后传来老祖的笑骂。望瓷回头，见老头抱着酒葫芦，鬓角沾着几片梧桐叶，显然是刚从哪个山坳的野果林钻出来。他立刻把糕饼塞进老祖手里："给爷爷吃，甜得很！"
老祖咬了一口，皱着眉直咂嘴："比我在山下喝的蜜水还甜。"说着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刚烤的芝麻糖，趁热吃。"
望瓷眼睛一亮，刚要接，却听远处传来尖啸。是那只总爱啄人的灰鹤"裂云"，此刻正煽动着翅膀冲过来，尾羽上还沾着几根望瓷今早揪下的绒毛——原来那家伙追了他半座山，此刻才寻到此处。
"快跑！"老祖一把将他扛在肩头，酒葫芦在腰间晃荡。望瓷搂着老祖的脖子，看灰鹤的利爪擦着他们后背掠过，在青石板上抓出几道深痕。两人绕着演武场的八卦阵跑，惊得正在练剑的弟子们纷纷避让。直到望瓷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老祖才在一棵老槐树下站定，把他放下时，肩头的衣裳已被汗水浸透。
"你这小崽子，"老祖喘着气，却还是笑着揉他的发顶，"明日起让你跟阿松学驯鹤，省得总招它追。"
望瓷吐了吐舌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个圆滚滚的东西："爷爷你看！我在长老窗下捡的，能打弹子玩！"那是颗避尘珠，本是用来镇压山中瘴气的法器，此刻在阳光下泛着幽蓝的光。老祖的脸色瞬间变了，刚要开口，却见望瓷已经把珠子抛向空中。他急得扑过去要拦，却见那珠子"啪"地砸在长老居所的雕花窗上——碎成八瓣的琉璃碴子溅了满地，惊得窗内的烛火忽明忽暗。
"完了完了，"望瓷缩着脖子，"长老要是知道我拿他的宝贝当弹子......"
老祖蹲下来，替他擦了擦沾了灰的手："明日我带两坛桂花酿去赔罪，你且去阿松那儿学驯鹤，别露了马脚。"他顿了顿，又道："若是有人问起，就说这珠子是你捡的，要献给师父炼丹。"
望瓷眼睛一亮："这样就不会挨罚了？"
"自然。"老祖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衣裳，"去玩吧，别再闯祸。"
可望瓷哪能闲得住？日头偏西时，他又溜到后山的乱石堆，掏出半块炭笔在石壁上涂鸦。他画了个圆头圆脑的小道士，正追着仙鹤跑，身后跟着个白胡子老头，手里举着酒葫芦。画到一半，石壁突然震了震，几片碎石簌簌落下。他吓得抱头鼠窜，却见老祖从烟雾里钻出来，手里拎着串糖葫芦："又在画什么？"
"画爷爷和望瓷！"他举着炭笔给老祖看，"爷爷看，这个是我，这个是你，我们去看鹤——"
老祖没说话，只是伸手把他脸上的炭灰抹匀，又替他把散了的发绳系紧。山风掠过，吹得石壁上的画沙沙作响，却始终没把这幅歪歪扭扭的涂鸦吹落。
月上中天时，望瓷蜷在被窝里翻来覆去。今日闯的祸太多，他怕明天被长老罚抄经，更怕老祖因为他挨骂。正胡思乱想着，窗棂被轻轻推开，一道黑影闪了进来。他眯起眼，见是老祖，正抱着他的被子，蹑手蹑脚地给他盖上——方才他嫌热踢开了被子，此刻被夜风吹得凉飕飕的。
"爷爷？"他小声唤。
老祖没回头，替他把被角掖了掖，声音轻得像落在窗纸上的月光："睡吧，爷爷守着你。"
望瓷望着老祖的背影，忽然想起今日讲经时自己流口水，想起老祖替他擦嘴角的模样；想起被灰鹤追时，老祖扛着他跑过的长廊；想起碎掉的避尘珠，想起老祖说要去赔罪时微驼的背。原来那些被他当作理所当然的纵容，都是藏在岁月里的温柔，像师门峰顶的云，看着散漫，却始终托着他，不让他摔着。
窗外，云又漫上来了。望瓷裹紧被子，很快便沉入梦乡。他梦见自己和老祖在云里翻跟头，老祖的白胡子沾了云絮，像缀了满腮的棉花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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