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寅时开始下的。
蓝烟缩在灶房的草堆里，听着院外传来的骂声。王二家的丫头举着根木棍，雨披下的脸扭曲得像恶鬼："小丧门星！我家的鸡全死了，准是你招的鬼！"木棍砸在柴门上，震得草堆簌簌往下掉土。
她缩成一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是这个月的第七次了。自她记事起，村里的孩子就不肯跟她玩，说她身上有股子"阴寒气"，碰一下手就会起青斑。大人们更甚，连卖糖葫芦的老张头见了她都要绕道走，仿佛她是什么会吃人的怪物。
"娘，我冷......"
她小声唤，却见草堆外伸来一只粗糙的手，把她拽进了更黑的角落。是娘，她的手比雨水还凉，却把蓝烟搂得那样紧。"烟儿不怕，"娘的声音发颤，"等雨停了，娘去求求土地公......"
可土地公没求来。后半夜，蓝烟烧得迷迷糊糊，看见娘跪在床前，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她脸上。"烫得离谱，"爹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要不送镇上去？可镇里的郎中说这是'邪祟入体'，要拿钱......"
钱？蓝烟在心里苦笑。他们连下顿米都要借，哪来的钱请郎中？
恍惚间，有股子清冽的香气钻进鼻腔。她费力睁开眼，见一个穿青布衫的老头站在床前，白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捏着串檀木佛珠。他的眼睛很亮，像山涧里的寒潭，却让她莫名安心。
"小丫头，想活吗？"
他的声音像春风化雪，蓝烟下意识点了点头。老头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佛珠突然发出幽光，在她周身绕了三圈。"你这是招了脏东西，"他说，"今夜子时，跟我立堂口。"
"堂口？"爹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惊恐，"您是......"
"柳七爷，"老头转身，"三十年前在青竹山修过几年，专替人看阴宅、镇邪祟。"他扫了眼缩在墙角的娘，"这丫头命硬，纯阴魂质，本是千年难遇的灵根，偏被脏东西缠上了。再拖下去，魂儿都得被吸干。"
娘突然跪了下来，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求柳七爷救救我家烟儿！"
柳七爷没接话，从怀里掏出张黄符，轻轻贴在蓝烟心口。符纸刚一触及皮肤，蓝烟便觉得有团火在体内烧起来，疼得她直打滚。窗外炸响惊雷，她看见无数黑影从窗缝里钻进来，张牙舞爪地朝她扑来。柳七爷大喝一声，佛珠甩出七道金光，黑影瞬间被撕成碎片。
"这是你招的冤魂，"他说，"立了堂口，它们便不敢再近。"
子时三刻，柳家祠堂的香案前。
蓝烟跪在蒲团上，看着柳七爷在香灰里画符。香火的味道混着檀木的清香，让她想起娘煮的红糖姜茶。七盏长明灯在四周亮起，照得柳七爷的脸忽明忽暗。
"今日起，你便是我柳家的堂主，"他说，"这碗血酒，你喝了。"
一碗掺了朱砂的酒递到面前，蓝烟咬着牙喝了下去。辛辣的味道灼烧着喉咙，她突然觉得有团冰凉的东西顺着喉咙往下钻，直抵丹田。柳七爷又递来一把银剑，剑身上缠着红绳："这是镇邪剑，以后遇见脏东西，用它指住，念'柳氏门中，邪祟退散'。"
话音未落，祠堂的门"轰"地被撞开。蓝烟看见一张青灰色的脸从门缝里挤进来，舌头拖得老长，指甲足有三寸长。她下意识举起银剑，按照柳七爷教的念诵。银剑突然发出嗡鸣，青灰色的鬼面发出刺耳的尖叫，化作一缕黑烟消散了。
"做得好，"柳七爷点头，"这鬼是村东头淹死的周屠户，怨气太重，缠上你是因为你命格纯阴，能助他转世。如今你立了堂口，它便不敢再犯。"
天快亮时，雨停了。蓝烟跟着柳七爷走出祠堂，看见娘倚在门口，脸上挂着泪痕。她扑过去，娘紧紧抱住她，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烟儿好了？"娘问。
蓝烟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不再烫得惊人。她笑着点头："娘，我不难受了。"
柳七爷站在一旁，摸出个小布包递给她："里面是避邪丹和朱砂，每日服一粒，若再遇见邪祟，用朱砂在门框上画个'敕'字。"他又看向蓝烟的爹娘，"这孩子灵根难得，往后莫要再叫她'丧门星'，仔细折了福。"
爹娘连连点头，爹从怀里掏出仅有的一吊钱要塞给柳七爷，却被他摆手拒绝了。"我替天行道，不要钱，"他说，"只是这丫头日后要多跟我学些本事，莫要荒废了灵根。"
从那以后，蓝烟的生活变了。她不再是人人避之不及的怪物，村里的孩子见了她，会怯生生地喊"烟姐"；爹娘的腰板也直了，逢人便说"我家烟儿是有福气的"。而她每日跟着柳七爷学画符、念咒、看风水，夜里还要去乱葬岗收游魂——说是收，实则是柳七爷教她如何用纯阴魂质安抚孤魂，让它们早日入轮回。
当然，也有失控的时候。那回她贪嘴偷吃了供桌上的贡品，夜里便引来了饿鬼。那鬼缠在她身上，她吓得直哭，银剑也握不稳。柳七爷赶来时，她已被鬼气激得吐了血。他却没责备，只是替她擦了擦嘴角，说："别怕，我在。"
后来她才知道，那天柳七爷为了替她挡鬼，被鬼爪划伤了手臂，伤口整整养了半个月。可他从未提过，只在她学控制鬼气时更耐心，说："别急，慢慢来，你比谁都强。"
某个春夜，蓝烟跟着柳七爷去山上采艾草。山风拂过，吹得她的发梢轻轻扬起。她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村庄，突然想起小时候被关在灶房草堆里的夜晚，想起柳七爷第一次出现时，他身上的清冽香气，想起他说"小丫头，想活吗"时，眼睛里的光。
"柳爷，"她轻声问，"您为什么救我？"
柳七爷摘了株艾草，放在鼻尖闻了闻："因为你值得。"他顿了顿，又说，"这世上最苦的不是招鬼，是被当成怪物。我当年也被人当成怪物，所以见不得别人受这苦。"
蓝烟望着他的侧影，忽然明白，原来柳七爷的沉默寡言下，藏着和娘一样的温柔。那温柔像春夜的雨，无声无息，却能滋养万物，让她这株曾经被踩进泥里的草，重新长出了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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