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序第一次见到老丐,是在城隍庙后的破庙。
那是个雪天,雪片子大得能砸疼脸。空序缩在供桌底下,怀里揣着半个馊馒头——这是他在街角垃圾桶里翻到的,虽然硬得硌牙,好歹能填半肚子。供桌下还蜷着只花斑流浪狗,正用湿漉漉的鼻子拱他的脚踝,尾巴摇得像根草。
"馋了?"空序把馒头掰成两半,自己啃硬的那半,软乎的那半扔给狗。狗叼起馒头跑了,不一会儿又叼着根骨头回来,搁在他脚边。空序笑了,摸了摸它的脑袋:"谢啦,小黄。"
雪越下越大,空序的眼皮开始打架。他迷迷糊糊听见脚步声,有人在供桌前停住。是个老乞丐,灰布褂子下摆沾着雪,手里举着根打狗棍,正用浑浊的眼睛打量他。
"小崽子,"老丐的声音像砂纸擦铜盆,"又偷懒?"
空序猛地惊醒,才发现不知何时雪已经停了,老丐不知何时坐在了供桌对面,面前摆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碗里盛着热乎的小米粥,还飘着几点油星。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他警惕地后退,手悄悄摸向怀里的半块砖——这是他的"武器",上次被抢馒头时就是用它吓跑了混混。
老丐笑了,露出两颗发黄的门牙:"这破庙就俩躲雪的地儿,你占供桌,我占香案,能不知道?"他从碗里舀了勺粥,吹了吹,"吃吧,凉了伤胃。"
空序没接。他从小到大被人骗过太多次——说给他饭吃的,结果是要把他卖给人牙子;说带他找爹娘的,结果是要他去偷东西。他盯着老丐碗里的粥,喉结动了动:"你......你为什么给我吃?"
"看你可怜呗。"老丐把碗往他面前推了推,"我这把老骨头,吃不了这么多。"
空序犹豫了片刻,伸手抓起勺子。粥很烫,却烫得舒服。他狼吞虎咽喝了半碗,才想起什么似的:"我叫空序,你呢?"
"老丐。"老丐抠了抠耳朵,"他们都这么叫我。"
从那天起,空序总爱往城隍庙跑。老丐教他用半块馊馒头换两个炊饼的"巧话":"大娘,您这馒头蒸得真好,比我娘当年蒸的还软乎,能匀我半个不?"教他怎么看哪些墙根能过夜(背风的、有瓦遮头的),哪些混混不能惹(戴铁戒指的、走路脚不沾地的)。最绝的是察言观色——老丐说,看一个人是好人坏人,看他眼神是不是飘,手是不是总摸腰,说话时是不是总摸鼻子。
"那你怎么看出我是好人的?"空序问。
老丐敲了敲他的额头:"你这小崽子,虽然瘦得跟猴儿似的,可眼睛亮得很,不像那些贼眉鼠眼的。"
空序把这话当了真。他开始用老丐教的"巧话"混饭吃:帮菜贩子吆喝换两个烂菜叶,替裁缝铺看摊子换半块米糕,甚至在街头帮人写状子(虽然他大字不识几个,全靠编瞎话)——老丐说他这是"混江湖第一课",察言观色、说三分真七分假的"巧话",能让他在乱世里活下来。
当然,也有栽跟头的时候。那回他在茶馆帮人传话,收了两个铜板,结果被当官的当成"小骗子",追得他满街跑。他慌不择路钻进巷子里,一头撞在老丐怀里。老丐拽着他往巷口跑,边跑边喊:"往菜市场跑!那儿的鱼摊老板欠我个人情!"
两人躲进鱼摊后屋,老丐从怀里摸出块烤红薯塞给他:"馋死我了,刚才看你跑得欢,我就知道你没事。"空序啃着红薯,突然想起什么:"您怎么知道那巷子能躲?"
"我在这城里混了二十年,"老丐翘起二郎腿,"哪条巷子通哪条街,哪堵墙能翻,闭着眼都知道。"
后来空序才知道,老丐根本不是普通的乞丐。他曾见过老丐帮人断案——有个员外的儿子丢了,老丐看了看现场,摸了摸孩子的玩具车,说:"车轱辘上有新泥,是东边山脚下的土。"员外带着家丁去寻,果然在山脚下找到了贪玩的孩子。他还见过老丐教训地痞——有个混混抢了卖花姑娘的钱,老丐走过去,说了句"你这衣襟上沾了狗屎,该去河边洗洗",混混低头一看,果然有块黄渍,慌慌张张跑了。
"您到底是谁?"空序问。
老丐正在补破棉袄,针脚歪歪扭扭:"我啊,"他把针别在袖口,"就是个会点雕虫小技的老叫花子。"
空序没再问。他跟着老丐学了三年,从一个瘦得皮包骨的小叫花子,长成了能在街头站得直的少年。他会帮老妇人挑水,替小乞丐出头,甚至在饥荒那年,用老丐教的"巧话"说服粮商开仓放粮——当然,老丐在背后偷偷塞了块金锭给粮商,说是"积德"。
某个秋阳正好的午后,空序蹲在城墙根晒太阳,怀里抱着那只花斑狗(他给它取名"小黄")。老丐从巷口晃过来,手里提着个酒葫芦,葫芦上沾着酒渍。
"小空,"老丐在他身边坐下,"跟我学句新话。"
"什么话?"
"这世上最管用的巧话,"老丐抿了口酒,"是真心话。"
空序愣了。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用老丐教的"巧话"骗饭吃时,心里其实慌得很;想起帮菜贩子吆喝时,看到她脸上的笑容,比自己吃饱了还开心;想起老丐每次偷偷塞给他的热乎馒头,比任何"巧话"都管用。
"真心话?"他重复。
老丐笑了:"对,"他拍了拍空序的肩膀,"就像你总把最后半块馒头分给小黄,就像你帮卖花姑娘追混混时红了眼眶,就像你每次见了我,眼睛都亮得像星星。这些,才是最厉害的'巧话'。"
空序望着老丐浑浊的眼睛,突然明白,原来这三年来,老丐教的不仅是混江湖的本事,更是如何在泥里开出花来的勇气。就像他总说的"舌尖走八方",可真正让他走得远的,从来不是那些花言巧语,而是藏在舌尖底下的,对这世界最笨拙的善意。
暮色渐浓时,老丐站起身:"走,去西市讨碗热汤。"他晃了晃酒葫芦,"我请你喝。"
空序笑着跳起来,小黄跟在他们身后摇尾巴。风里飘来糖炒栗子的香气,他忽然觉得,这乱世也没那么可怕。毕竟,他有老丐教的"巧话",有小黄的尾巴,还有藏在心底的,永远不会熄灭的热乎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