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残阳如血,将宫墙染成赤金色。
沈筱衍跪在殿前的青石板上,单薄的身子在暮色中显得尤为伶仃。
太医的诊断卷轴滚落在一旁,朱批“肺病”二字刺目得灼眼。
神雍帝背对着他,龙袍的广袖被穿堂风吹得猎猎作响:“明日卯时,有人会护送你出京。”
声音比檐角垂下的冰凌还冷,"太子想留你可惜力不从心,皇后劝朕顾全大局,肺病易传染,暮休山清净,适合你慢慢养病。”
沈筱衍半张脸浸在暮光里,看不清神色,因内侍叫得急,赶来时只披了件素白中衣,衣摆被穿堂风掀起,像是随时会随风散去的一缕烟。
“儿臣领旨。”
沈筱衍伏地叩首,未言语其他。可怜他的父亲第一次主动见他,是强硬命令他出宫,说是养病,实则是抛弃。
沈筱衍一直跪在殿前,情绪没有多大起伏,没有哀求与解释,冷静得叫人害怕。
御前总管捧着圣旨弯腰劝道:“小殿下起来吧,赶紧儿回去收拾行李,不久宫门就要落锁了。”
一副落井下石的做派。
沈筱衍自己撑着地站起来,膝盖钻心的麻,可依旧面无表情,或者说他有表情,只是幅度太小瞧不出来。
“公公放心,我明天才走呢。”
沈筱衍的语气很柔,声音很轻,好似这一切对他来说无关紧要。
总管反驳,也是口是心非:“小殿下这是哪里的话,奴才也是好心。”
“公公要与我一同回去监督我?”
沈筱衍往前走了几步,见他一直跟着自己,挑眉淡淡开口。
“奴才遵娘娘吩咐。”
这总管也不是个善茬,趋炎附势,颐指气使,投鼠忌器。
沈筱衍无心想什么高尚文雅的词变相骂他,他此刻心乱得很,事情是在按照他预想的发展,可也太快了,隐约透露出几分不对劲。
“公公到时候也别在旁边闲着,来都来了,帮着大伙收拾收拾,东西多的很,几个人明早可收拾不完。”
沈筱衍瞅了眼旁边矮他半截的御前总管,忍不住阴阳怪气。
总管吃了瘪,捧着圣旨一声不吭,默默在背后翻了好几个白眼。
濯秋殿内,垂杨正指挥内侍们打包行李,沈筱衍坐在窗台边仔细挑选着木材,桌案堆满这些年的“宝贝”。
“小七。”
沈筱衍闻声诧异抬头,容昭立在如血夕阳下,眉如远山含黛,不浓不淡地舒展着,倒显得那双眼睛愈发清亮,带了三分焦急。
“怀舟不是在槐安吗?”
沈筱衍扬起嘴角,眼尾弯成月牙的弧度,仿佛真的无忧无虑。
“你怎么病了?”容昭伸手抚上他的脸颊,拇指轻轻蹭过他的眼下的乌青,“怎么还要走了?”
沈筱衍轻轻拍开容昭的手,转身去整理书卷,背对着人,声音轻快:“得了些小病,去山清水秀处看看风景。”
“你不必与我胡诌。”
耳畔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剖开沈筱衍精心构筑的伪装。
“不想告诉我吗?”
沈筱衍喉结滚动了一下,终于垂下眼睫,他转身面对容昭,笑容款款,手却死死攥住自己的衣襟,指节发白。
“我得出宫去。”
容昭没有接话。
沈筱衍自顾自继续说着:“自从参加宫宴后我就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平安无事地待在宫里,暮休山是个好去处,我去那不会有事。”
容昭声音闷闷的,带着细微的颤抖:“非要如此吗?”
“只能这么做。”
沈筱衍继续整理着桌案,不去看容昭的眼睛,因为他不敢。
不出宫,弱小的他只能继续在这里任人宰割。离开这,皇城的手伸不到郊外,或许还会有自由相伴,还会有绝地逢生的好时机。
这病养不好,也不可能养好。如果他在暮休山死不了,那些人嘴上说他福泽深厚实则背地里做尽对付他的滔天肮脏事;若他不能活着走出暮休山,倒也随了那些人的意。
不过,这不可能。沈筱衍想活着,以他的性子,便是会不惜一切代价,以任何事物为筹码,只为自己能活着。
在触及核心利益时,他比任何时候的自己都理智,都冷静,都沉稳。
宫宴上皇后明目张胆赐下雪参,是在警告自己,她想他死就想碾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简单到可以悄无声息直接杀了他,先斩后奏,于她而言不会有任何损失。
所以,沈筱衍选择各退一步。
他退一步,离开皇宫,皇后也退一步,放他生路。
两全其美。
以退为进,废了两条腿抢回自己一条命,也行。
总之他自己也没想过未来会在马背上讨生活,这腿废了也就废了,又不是走不了路。
算了,算了。
*
卯时的晨钟撞破宫墙薄雾,青石路上还凝着露水,马车停在角门,沈筱衍披着素绒斗篷,脸色比东方未褪的残月还要苍白三分。
“去那后不准任性,要听侍者的话……”
沈筱昀将暖炉塞进他手中,耐心嘱咐着接下来的事宜。
沈筱衍抖了抖斗篷,银狐毛领掩住下半张脸,鼻子闷在里头,呼出的热气向上,朝眼睛方向吹:“哥哥唠叨得像老嬷嬷。”
“若你不是根哑巴木头,亦或是再等等,总会有法子让你用不着出宫。”
沈筱昀嘴上虽抱怨着,神情却是担忧无比,他又用手探了探沈筱衍的额头:“又发烫了。”
沈筱昀轻叹一声,露出恨铁不成钢似的表情,注视着沈筱衍半眯着的眼睛。
“要不晚些走?”
“不了。”
沈筱衍几乎是脱口而出,话语中所蕴含的极淡极轻的爱恨,是比红尘客还要耐人寻味几分的。
沈筱衍说:“哥哥。”
沈筱衍问:“我会回来吗?”
面对小人儿提出的这样一个棘手的问题,沈筱昀没有丝毫迟疑,立即就许下了承诺。
“会的,等你身体好的差不多了,哥哥就接你回来,用不了多长时间,小七就在那边好好养病,等着哥哥,好不好?”
沈筱衍很轻很轻地点头,让人看不出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情绪面具后的表情又该是什么。
宫门缓缓开启,沈筱昀即使再三不舍也是下了车,容昭就站在不远处的老槐树下,手中撑着一把伞,锦衣沾了霜寒,他始终未语。
“怎么不上去和他说说话。”
沈筱昀不知何时走到容昭身边,一改方才身为兄长的柔情,又恢复成平日里谈笑自若的模样。
“他还没睡醒。”
容昭毫无逻辑地答道。
“一晚上都没合眼,人又憔悴了不少。”
沈筱昀盯着马车远去的方向,心中疑惑更深,他离开的这几月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怎么每个人都是愁容满面,连小娃娃都有了不可言说的心事。
余音散在辘辘车轮中。
容昭敛眉垂眸,心中空然一片,余光瞥见身旁人袖口的祥龙纹样,想了想还是开口道:“殿下这三月来收获颇丰。”
“被耍了三个月还差不多。”
风厉霜寒,沈筱昀转身想走。
“殿下是储君,怎么会有人有胆戏耍您呢。您想消灭王朝的敌人,就有人为你冲锋陷阵,您想抚定天下的百姓,就有人替你出谋划策,您想出宫巡游,就有人为你牵马缰抬轿子,凡是殿下想得到的东西,就有人为您操劳。”
容昭又说道:“我原以为殿下是这世间最悠闲之人,享尽天下得意,无半点挂心之事,今日又忽地觉得不是,原来殿下也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也会被人蒙骗却浑然不知。”
沈筱昀对上容昭淡淡的目光,觉得好笑,问:“怀舟想让我明白些什么?”
容昭停顿良久,笑了笑,低头收回伞,像是从未说过刚刚那番话:“是臣失言,臣只是看见殿下拥有仁爱的父亲和善良的母亲,尊贵无比的身份以及乖巧懂事的幼弟,觉得羡慕。”
说到最后容昭越来越恭敬。
沈筱昀觉得更怪了,他深知小七离宫绝不是因病重如此简单,这只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借口。
小七为什么忽然得病,圣人为什么急于送他出宫,这些都需要自己一个个去搞明白。
而容昭这番匪夷所思的话,让沈筱昀清楚意识到整件怪事一定与自己有着某种紧密相连的关系,只是现如今的他无心想下去。
*
暮休山的雾是沁骨的凉,晨光刺透树林时,栖云观前的石阶已凝满露水。
沈筱衍被搀下轿辇,素绒斗篷裹着的身子薄如纸鸢,腰间系着的同心结随动作微微摇晃。
“殿下在此静修便是。”大门走出来一位老者,将药匣塞给垂杨,眼角瞥向观后终年不散的青雾,“切记,莫近寒潭。”
沈筱衍只盯着石阶缝里一株病恹恹的草,路途颠簸,他在车上吐到现在,此刻面色如土,浑身病气。
道观藏在古藤里,沈筱衍一路进去,只看得见形形色色的道士,香炉青烟漫过院墙,沈筱衍被带到偏房。
褪色的帐幔后供着三清像,供案却堆满晒干的菌子,天尊拂尘上挂着串红辣椒。
沈筱衍微愣,这的道长还挺有烟火气。
“殿下暂且休息。”
老者见人已安置好,便知趣退下。
沈筱衍累得瘫在床上,他远离皇宫中的是是非非,栖身于此,然而派来的眼线只多不少,未来的勾心斗角让他更加心烦意乱。
“梆!梆!”
树下的木屑随声飞溅,惊得灶房梁上燕子钻出泥巢,吵得沈筱衍睡意全无。
守在一旁的垂杨看见沈筱衍睁开眼睛,试探问道:“殿下,要不奴去把他请走?”
“他们在烧柴做饭吗?”
沈筱衍揉了揉惺忪睡眼,坐起身来觉得头晕。
垂杨探头朝门口张望,看见一个穿着松青道袍的人正拿着斧子艰难地劈柴,道:“应该是了。”
“讨个斋饭吃。”
沈筱衍扒开被子,胡乱套了鞋站起身,着实把垂杨吓了一跳。
“奴去吧,殿下歇着。”
灶房已漫出焦香,沈筱衍半倚在床沿,观赏着自己几乎白到透明的手臂。
一丝苦药味漫入鼻腔,沈筱衍深嗅了嗅,环顾四周,不见人煎药的身影。
“哐当——”
墙根处传来物件掉落的声响,甚至还夹杂几声细微的呜咽,沈筱衍奇了,忙走过去挪开物件,一只全身棕毛的松鼠正蜷缩着尾巴,可怜巴巴盯着自己,眼神似在哀求,怀里还抱着些不知从何处偷来的碎药渣。
“你喜欢偷药吃?”
沈筱衍被自己的无稽之谈逗笑了,半跪着伸手捡起被吓懵了的松鼠,笑得呛咳起来。
“馋痨鬼。”
不远处的声音惊得松鼠滚落手掌心,沈筱衍朝松鼠奔跑的方向望去,来人身着一件松青道袍,头发用松枝随意挽着,额前的几缕碎发随风轻轻飘动,一只衣袖挽起,另只衣袖又长长垂着,被袖子遮住的手还拿着把沾了木屑的斧子,神秘兮兮地凝视着沈筱衍。
“小观音,来做道士?”
来人不多做介绍,蹲下身举起斧头,只是敲碎了落在地上的松塔,塔瓣绽开,露出藏着的两粒松子,随即用指尖捻起,开始逗弄赶来觅食的松鼠。
“我借住于此。”
沈筱衍站起身,视线停留在地上活蹦乱跳的松鼠身上,语气不咸不淡地答道。
“观音不去寺庙待着,来道观作甚?”
沈筱衍生得一副观音相,眉目口鼻的线条皆被水洗过,是最简净的轮廓,像雨后的山色,明净不染尘埃,他垂目看着脚下,眼神平静如水,分明是注视着人间,却又恍若凝望世外。
慈悲,冷淡,淡泊,怜悯,悲苦,虚无,是温试玉第一次从这双眼睛中所发现的。
沈筱衍迟迟没有作答,来人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唐突,终于开口介绍道:“我姓温名试玉,字辩才,是这的道长。”
温?
沈筱衍内心反复念叨这个姓,随后又不经意间提出:“是祁连温氏的温吗?”
“聪明。”
温试玉低着头抚弄面前吃得正欢的小松鼠,随口承认道。
祁连温氏,燕水舒氏,东海兰氏,清河崔氏,京州的四大家族。
温氏富贵百年,竟也会有子弟舍弃荣华,甘愿入观隐世,简直奇闻,原以为温氏家主的小儿子中榜及弟拒不入仕,一人一琴浪迹天涯已是天下罕事,没曾想,温氏高人辈出。
“啊啾~~~”
温试玉冷不防打了两个喷嚏,总觉得背后有人在嘀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