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栖云观,清晨。
覆着霜的石阶从山门蜿蜒而下,石缝里钻出新苔,碧绒绒的。
“你这小娃娃怨气大的没魂伐。”
温试玉懒散倚在门边,肩上还攀着个昏昏欲睡的松鼠,瞧见沈筱衍眼底乌青一片,动作虚浮缓慢,立即开启道长模式进行说教。
“温辩才!”
沈筱衍没好气将手中的发带扔向门口的人,可惜发带太轻,在空中虚晃一枪又稳稳落地,离温试玉还有几丈远的距离。
“跟唔搭嘎伐?你小孩子家家不要拿老人撒火好伐?”
温试玉被沈筱衍幼稚的招笑行为逗笑,脱口而出地道方言进行新一轮说教。
沈筱衍忍俊不禁,仍是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及时打断温试玉滔滔不绝的恐怖发言,并展现天才版的惊人模仿:“侬正常说话好伐?”
“速度速度,我家小玉玉口粮都见底啦伐,不抓紧晚上都可以请人定制小型棺材了。”说罢温试玉还偏头爱怜地看向肩头摇头晃脑的小玉玉。
小玉玉:我是要睡死过去了不是饿晕过去了谢谢……
沈筱衍胡乱束着发,脚底随意踩着鞋,一脸嫌弃说道:“好土的名字,换个好不好伐。”
“你这娃娃病好了是不是伐,我为你掏空多少灵药你没有报答心的伐?”
温试玉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控诉沈筱衍白眼狼似的罪行。
“我是让你换个名字,又不是让你换个宠物。”
沈筱衍没招了。
自己自从跟着这位道长后就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嘴上说自己是皇室中人他要尽心尽力服侍,实则是尽心尽力支开垂杨自己霸占着床位当老大。
阴招数不胜数,非说自己是装病,我请问呢,刚来的时候咱死成啥样了老道长您选择性失明呢?尸斑都要长出来了还小病呢,真嘎嘣一下死这了道长您老脸又变色了。
沈筱衍顿时对自己不曾丢弃太傅赠予的保命丸这个决定觉得无比庆幸与荣幸。
“好啦伐?”
温试玉等得不耐烦,一只手拿起空篓子,另只手拽着沈筱衍,速度之快给小玉玉震得差点当场丧命。
“侬再催一个试试呢。”
沈筱衍嘴里含着一小块馕饼,说话含糊不清,但听语气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道观后山的竹林在五月末发了疯,气味似蜜酿混了铁锈。
难闻,沈筱衍只这么觉得。
“快跟上好了伐?”
温试玉在前头探路,后山湿气重,两人衣服下摆都是湿漉漉的。
一粒青碧小珠坠在沈筱衍刚才站立着的地方,滚三滚,停在脚边。
他拈起这米粒大的小东西对光瞧:翡翠色的硬壳裂开缝,探出绒绒的紫须,活像竹枝生出的迷你触角。
“这是竹花。”
温试玉听见动静忙转过身去查看,原是虚惊一场。
“《草木疏》说六十年方得一遇...…”温试玉好奇凑近,话未说完,头顶簌簌落下花雨,晨风摇动竹枝,碧玉珠子叮铃铃滚下,在地上蹦跳成流翠的星河。
温试玉扯起道袍下摆,幸灾乐祸,接着一个又一个竹花,有朵调皮的花苞钻进他袖筒,惹得他上蹿下跳。
沈筱衍疑惑,问道:“接它作甚?”
“你这小娃娃就不解风情了伐,竹米蒸饭香得很。”
温试玉小心兜着这些天赐宝贝,生怕它们滚下去,不羁地笑着,笑声清润,带了些少年气。
“又是我做饭?”
沈筱衍见招拆招,妥协中带着赤裸裸的不愿。
“不还有垂杨小道士帮你吗?”
温试玉放声大笑,好不得意,日光滤过竹隙落在他肩头,意气染上眉梢,这世间竟有比舒琬还厚颜无耻之人,沈筱衍顿感自己简直霉运之至。
“吃不死你。”
沈筱衍在背后小声嘀咕。
温试玉早已是见怪不怪,眼珠子咕噜一转又想起阴招来,不过这招略失水准。
“小娃娃我看你印堂发黑,面露凶光,浑身都是些脏东西,正好,我手头有瓶灵丹妙药,包治百病的做不了假,买过的都说好,没有一个人上赶着要退钱的,有没有兴趣买瓶回去尝尝咸淡,去去周身晦气?”
内容基础,表达方式就不基础。
沈筱衍快被折磨疯了。
*
笋肉掷进竹篓时,温试玉正赤脚踩进溪水,裤管卷到膝头,小腿线条绷紧如弓弦,游鱼啄他脚踝也不躲,反将足尖一挑,水帘哗啦啦碎成晶雾。
水花溅到溪旁沈筱衍脸上,沈筱衍习惯性地深吸一口气,保持惯有的微笑,说道:“辩才道长,我们玩够了吗?可以回去了吧?”
“你瞧瞧你现在这个样子,玉面观音成了虚伪堕猫,现如今连抓鱼都要我亲力亲为,实属道家不幸啊。”
温试玉佯装抹了把泪,手上沾得的鱼腥味差点让午夜夜宵从胃中出走。
“温试玉。”沈筱衍懒得装,直言不讳道:“从出门到现在两个半时辰都不为过了,您是精力旺盛血气方刚,体恤一下我等老弱病残行不?我这双腿酸的要死,求求您行行好,大发善心。”
温试玉静了半晌,沈筱衍以为他终于能够收起玩心,未曾想,温试玉只是挠了挠后颈,随后又无所谓地憋出几句千刀万剐的话来:“不该啊,灵芝我都给你用上了,调养了这么些日子还不见好?你这腿太金贵了吧,不是我说,你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难治的要死,还被人下了慢性毒,活到现在观音转世好了伐,你到底惹谁了,招得一身祸。”
温试玉滔滔不绝:“还有,那个药丸不过是以毒攻毒,你万不可放宽心觉得高枕无忧,我几年前随师傅游历四方看到过这个东西的,叫什么来着?”
温试玉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努力开始回想。
“哦!对对,叫阎王债,可是天下至毒,给你这个东西也是没安多少好心,你快抓紧时间叫他给你解药,没有解药不出三年你也就升天了。”
沈筱衍撑着脑袋盘腿坐在岸边,思绪翩翩,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方才温试玉那番苦口婆心的言论。
“你个听到?”
温试玉在小人儿面前晃了晃手,不见反应,大声了些。
沈筱衍回过神后嫌弃地拍去面前的手,站起身挥挥袖子,背起篓子就要离开,还不忘附带一句吐槽:“道长好生啰嗦。”
*
暮云沉到檐角时,清风忽止。
沈筱衍睡得迷糊,半夜饿了准备去厨房找些吃食,误打误撞走到了寒潭附近。
迷雾重重,阴气森森。
寒潭不远处的老檀树下泄出一缕琴音——不是清泉漱石,倒似薄刃刮过冻土,嘶哑里绞着三分未愈的旧伤。
大半夜不睡,装什么高雅名士呢?这扰民了好吗。
这是沈筱衍的第一反应。
怨灵属性大爆发,沈筱衍当下决定擒拿此人,就地正法。
水汽浸透褐色的老树根,垂落的枝条笼盖周遭。
树下,一个人,一把琴,一腔怨。
“这首《竹影摇》如何?”那人忽然笑问,尾音随指尖翻飞抹挑抛向寒潭深处,撞回空荡荡的回声。
沈筱衍听声立即就知晓半夜作妖的到底是何人,满腹怒火无处可发四处蔓延,最后也只是敷衍笑道:“辩才道长好雅性,半夜不睡瞒着众人陶冶情操,天刚亮又拉着众人陪你一同修道,真是会管理时间。”
话里藏刀,夹枪带棒。
“我同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温试玉自顾自说着。
“谁的故事?”
“我的一个朋友的故事。”
“确定不是你的?”
“你有事吗?”
温试玉假正经装不过三秒,一脸无语地看向同样无语的沈筱衍。
“那你讲吧。”
索性刚才那出搞得沈筱衍睡意全无,睡前听个故事,只赚不亏。
“我有个朋友……”
沈筱衍自知自己不是忍耐力极高的人,话刚开了个头,便忍不住弯下腰偷笑起来,又深知自己有些破坏气氛,爱笑不笑,好生难受。
温试玉更加无语,见沈筱衍半死不活的样子和逐渐扭曲的嘴角,自己也彻底憋不住。
……(一阵乌鸦飞过)
“我发现你这人特较真。”
温试玉平复好心情后,犀利锐评。
“你刚才笑没笑吧。”
沈筱衍做好认真倾听的打算,他此刻冷如寒冰,世上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物能够将他逗笑了。
嗯,只是沈筱衍自己认为。
“认真点。”
温试玉清了清嗓子,费力找回方才那股不知所云的哀怨劲。
“我有个朋友,自幼借住在舅舅家,说是舅母养大的也不为过,十岁那年终于被亲生父母想起接到京州,团聚没几天,母亲就过世了,后来才知道,他能回来完全是因为母亲生前念叨他,念了好几年。
他孤立无援一个人在这大宅院里头该怎么活下去?虽是嫡子,却命带煞星,不受父亲待见,继母待他很不好,经常有上顿饿下顿,看下人脸色数日子,舅舅看不下去,派乳娘来京照顾他,继母怕被人诟病,之后一段时间也不敢胡作非为,他就这么平安无事地活着,一直到十七岁。
他早慧骄傲,又不懂藏锋,成为继母的眼中钉也浑然不觉,十七岁参加科举榜上有名,以为此后官运通达,再不用看人脸色,未来定是花团满簇,未曾想有人从中作梗,在丢官和名声受损之间,他选择离开。”
沈筱衍静静聆听着,冷不防发出了声疑问:“名声,真的很重要吗?”
“屈子投江,以身殉道,嵇康临刑索琴,气节凌霜,伯叔不食周粟,饿死首阳,诸如种种,皆不过一个“守”字。
君子之守,当如明月,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等你长大就会发现,这世道真的有人会为清誉付出许多,哪怕是生命。”
“那他选择离开,岂不窝囊?纵保住君子操守,但也落得凄惨。”
沈筱衍淡淡道,仿佛真的在听一个故事。
温试玉揉了揉眉心,长舒一口气,眼神也柔和了下来,接着说道:“可惜他不是追名逐利之人,他有自己的坚守,也有自己的放手。离开京州后他随药师流浪天涯,药师死后他便安了心做个漂泊隐士,自此四海为家。”
沈筱衍的手指神不知鬼不觉触摸到琴弦,溢出一点余音,怅然若失的感觉莫名席卷胸腔,沈筱衍平静地看向温试玉平放在琴案上的手,语气温和。
“放弃功名,拒入仕途,这是失;活得洒脱,难得糊涂,这是得,人生如此,有得有失,你若沉浮官场,失了半生好风景,也是得不偿失。”
“都说了是我朋友的故事。”
“我都说过我知道了。”
“哎,我发现你这人特较真呢。”
“你有事吗?”
……
沈筱衍今晚是难睡得好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