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将一碗冒着热气的、颜色深褐的药汤放在扉间榻边的矮凳上。苦涩却带着清香的药味弥漫开来,暂时压过了空气中原本的泥土与干草气息。
“先把药喝了,能止痛,也有助于骨头愈合。”森的声音依旧温和,带着医者特有的耐心。他递过药碗的动作自然,仿佛照顾一个重伤的陌生人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扉间沉默地接过粗糙的陶碗。碗壁传来的温热让他冰冷的指尖感到一丝刺痛。他垂下眼帘,避开森那双与兄长一模一样、却全然陌生的黑眸,目光落在深褐色的药汤上。汤面倒映出他此刻狼狈的模样:银发凌乱,脸色苍白,额角还有未擦净的泥痕,红瞳深处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与一丝难以察觉的惊悸。
他小口啜饮着药汤。苦涩的味道瞬间在舌尖蔓延开来,比忍者世界的伤药更加浓烈,带着一种原始的、属于植物的冲劲。这味道让他微微皱眉,却也奇异地带来一丝清醒,驱散了脑中因剧痛和震惊带来的混沌。
“你……”森看着他喝药的样子,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笑了笑,“慢慢喝,小心烫。我去准备点吃的。”他转身走向角落一个简陋的土灶,开始忙碌起来,动作熟练地生火,从藤筐里拿出一些洗净的根茎和菌类。
扉间借着喝药的动作,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个小小的空间,以及这个名叫“森”的男人。
茅屋极其简陋,除了他身下的干草铺,一张充当桌子的矮几,一个放满瓶瓶罐罐的木架,以及森正在使用的土灶外,几乎别无长物。墙壁是粗糙的泥坯,屋顶的茅草看起来也有些年岁了。一切都显示着主人生活的清贫与简单。
而森……他的背影高大挺拔,肩宽背阔,即使穿着粗糙的短打,也能看出布料下结实流畅的肌肉线条。这体魄,与记忆中兄长那充满力量感的身体何其相似!他生火的动作干脆利落,处理食材的手指灵活而稳定,带着一种长期从事精细活计所特有的沉稳。他的侧脸轮廓在灶火的映照下,柔和而专注,完全沉浸在眼前的事情中。
太像了……
扉间的心再次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攥紧。那眉眼,那鼻梁,那唇角的弧度……甚至低头时,那几缕不听话垂落的黑发都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眼神。兄长的眼神,深邃、包容,带着经历过战火与责任的沉重,偶尔会流露出洞悉一切的睿智和淡淡的疲惫。而眼前这个森的眼神,清澈、温和,像山涧未被污染的溪流,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纯粹和对生活的热忱。那是未经世事磋磨、未曾背负沉重命运的眼神。
“好了,简单吃点。”森的声音打断了扉间的思绪。他端着一个木盘走过来,上面放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看起来像是根茎炖煮的糊状食物,还有两个烤得微焦的、类似粗粮饼的东西,散发着谷物朴实的香气。
“你现在只能吃些清淡易消化的。”森将木盘放在矮凳上,自己则盘腿坐在扉间榻边的地上,拿起一个饼掰开,很自然地吃起来。
食物的香气勾起了扉间强烈的饥饿感。他昏迷三天,仅靠森喂的些许流食维持,此刻胃部空空如也。他拿起勺子,舀起一勺糊糊送入口中。味道很淡,只有食材本身的味道和一点点盐味,口感粗糙,但对于此刻的他来说,却是救命的甘霖。
两人在沉默中进食。只有碗勺轻微的碰撞声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你……”森咽下口中的食物,再次开口,语气带着纯粹的好奇,“身手一定很好吧?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虽然伤得很重,但筋骨出奇的强韧,而且……”他指了指扉间靠在榻边墙角的那两柄漆黑刀鞘的武士刀,“随身带着这么漂亮的刀,肯定不是普通的旅人。是武士?还是……浪客?”
扉间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放下勺子,抬眼看向森。那双红瞳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深邃。
“漂泊的武士。”他重复了一遍之前的回答,声音依旧沙哑,但比刚才清晰了一些,“遇到些麻烦,被人追杀,失足坠崖。”
他言简意赅,没有透露更多细节。前世忍者的谨慎早已刻入骨髓,即使面对这张脸,他也无法对一个全然陌生的“医者”推心置腹。
“追杀?”森微微睁大了眼睛,流露出符合他年龄的惊讶和一丝担忧,“是仇家吗?很厉害?你……你伤好了之后,他们会不会找到这里来?”他环顾了一下自己简陋的家,似乎有些不安。
“不会。”扉间的回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冽,“他们……都解决了。”他指的是那些追兵,在坠崖前,他的反击和巨石的滚落,足以让那些山贼付出惨重代价,短时间内无力再追。至于是否会牵连到这里……他心中自有计较。等伤好一些,他必须尽快离开。
森似乎被扉间语气中的冷意和自信震了一下,他愣愣地看着扉间,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灶火光芒。片刻后,他才松了口气般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他低头继续啃饼,但气氛似乎比刚才更加安静了。
扉间默默地吃完碗里的食物。药效和食物的暖意开始在体内扩散,驱散了部分寒冷和疼痛,但精神上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重伤初醒,情绪上的巨大冲击,都消耗着他大量的精力。
森收拾好碗盘,又查看了一下扉间的伤势。“烧退了是好事,但骨头愈合需要时间,千万不能乱动。”他仔细地叮嘱着,“夜里可能会疼得厉害,如果实在受不了,告诉我,我这里还有镇痛的草药。”他指了指那个木架子。
“嗯。”扉间低低应了一声。他看着森忙碌的背影,看着他小心地将剩余的草药分类晾晒,看着他仔细擦拭那些简陋的医疗工具。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专注和认真,与兄长研究忍术卷轴时的神态,有着某种奇妙的、令人心颤的相似。
困意如同沉重的帷幕般落下。扉间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再去看那张脸。身体陷入干草铺的柔软中,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黑暗中,前世的碎片再次不受控制地翻涌:
兄长病榻前枯瘦的手……
自己单膝跪地立誓时砸落的滚烫泪水……
金银角那狞笑着刺来的七星剑……
坠崖时耳边呼啸的风声……
然后,是黑暗中睁开眼,看到那张逆光而来的、熟悉到令人窒息的脸……和那双全然陌生的、温和关切的眼睛。
“森……”他在意识沉入黑暗前,无声地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
茅草屋内,只剩下柴火的余烬发出微弱的红光,映照着榻上重伤武士沉睡中依旧微蹙的眉头,以及坐在角落矮凳上、借着窗外月光小心捣药的年轻医者安静的侧影。草药苦涩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如同命运交织的丝线,将这两个来自不同世界、却因一张面孔而意外相遇的灵魂,暂时缠绕在这间简陋的谷底茅屋里。
未来的路如何?眼前这个“森”究竟是谁?千手扉间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他必须活下去,必须养好伤。然后……带着前世未尽的遗憾与今生突如其来的迷茫,继续他漂泊武士的旅程。而关于“森”的秘密,如同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才刚刚开始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