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浓稠如墨的黑暗笼罩着山谷，距离天亮似乎还有漫长的时间。茅屋内，油灯的火苗摇曳不定，将森守候的身影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

扉间躺在干草铺上，呼吸微弱而急促，脸色苍白得如同初冬的第一场薄雪。冷汗不断渗出，浸湿了鬓角的银发和身下的干草。内腑的剧痛如同无数把钝刀在缓慢切割，每一次无意识的痉挛都牵动着森紧绷的心弦。他额头的温度再次攀升，滚烫得吓人，显然之前的反噬和内伤引发了高热。

森心急如焚。必须尽快让扉间喝下去，镇压内伤，降低高热。他再次跪坐到扉间身边，小心翼翼地托起他的后颈，将碗沿凑近他干裂苍白的唇。

“扉间，喝药了……张嘴，听话……”森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低哑和恳求，近乎哄劝。他用手指轻轻撬开扉间的齿关，试图将药液喂进去。

然而，昏沉中的扉间依旧本能地抗拒着这致命的苦味。他紧闭着牙关，头微微偏向一侧，发出含糊而痛苦的呻吟。凉透的药汁只顺着他的唇角流下几滴，染深了靛青的衣领，大部分都被挡在了外面。

“不行……这样不行……”森看着碗中几乎没有减少的药液，又看看扉间烧得通红的脸颊和愈发紊乱的呼吸，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再拖下去，内伤恶化，高热不退，后果不堪设想！

森的眼神变得无比坚定。他深吸一口气，端起药碗，再次毫不犹豫地将碗中苦涩难当的药汁，仰头灌入自己口中。

他俯下身，动作快如闪电，却又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一手稳稳地托住扉间滚烫的后颈，另一只手捏开他紧闭的下颌。在扉间因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而微微蹙眉、发出一声更清晰的痛哼时，森的唇，带着冰凉苦涩的药汁，再次不容抗拒地、紧紧地覆上了扉间干裂滚烫的唇！

“唔……”昏沉中的扉间似乎感受到了强烈的异物入侵，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要挣扎。

但森的手臂如同铁箍，牢牢地固定着他。他闭上眼，用尽所有的力气和技巧，将口中那救命的药汁，混合着自己温热的呼吸，强硬地、却又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温柔，一点点渡入扉间的口中！

苦涩的药液被迫涌入喉咙，扉间在昏沉中剧烈地呛咳起来，身体剧烈地颤抖。森没有退缩，他紧紧贴着扉间的唇，用舌尖引导着药液流向深处，同时用自己温热的呼吸安抚着他，防止他呛入气管。渡药的动作笨拙而急切，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

药汁终于一滴不剩地渡了过去。

森猛地抬起头，剧烈地咳嗽着，大口喘息，口腔和喉咙里残留的苦涩让他几乎落下泪来，胃里翻腾不休。但他顾不上自己的不适，立刻紧张地观察着扉间。

扉间仍在呛咳，身体因为药力的猛烈冲击而剧烈起伏，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但很快，那猛烈呛咳的势头开始减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痛苦的吞咽动作。他似乎终于放弃了无谓的抵抗，本能地、艰难地将那苦涩的药液咽了下去。

渡药的过程，短暂又漫长。

当森终于抬起头时，嘴唇上还残留着扉间唇上的滚烫温度和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他看着扉间紧锁的眉头和依旧痛苦的神情，心脏如同被狠狠揪住。

就在这时，昏沉中的扉间似乎被这强行渡入的药汁和唇上冰凉的触感刺激，意识在剧痛和高热的深渊中挣扎着上浮了一瞬。

他迷蒙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不清。

眼前，是一张被昏暗油灯勾勒出的、无比熟悉的轮廓。

深邃的眉眼，挺直的鼻梁，紧抿的、带着药汁苦涩味道的唇……

还有那双近在咫尺的、充满了担忧、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情绪的黑眸。

“大……哥……？”一个破碎的、带着浓重鼻音和难以置信的、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挤出来的音节，如同梦呓般从扉间干裂的唇间逸出。声音轻得如同羽毛落地，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和穿越生死的渴望。

森的身体瞬间僵直如石！

“大哥”？

这个称呼如同惊雷在他耳边炸响！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扉间那双因高热而涣散、却死死锁定在他脸上的红瞳。那眼神里没有清醒时的冰冷疏离，只有一种近乎孩童般的脆弱、全然的依赖和……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仿佛穿越了无边的黑暗和漫长的等待，终于找到了唯一的归途！

一股难以言喻的电流瞬间窜遍森的全身！那声呼唤像一把钥匙，猛地插入了他记忆深处某个锈死的锁孔！无数模糊的、碎片化的光影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冲击着他的脑海——温暖的绿色外衫、染血的护额、溪边背上的温度、破庙篝火的光芒、病榻前枯槁的手、还有……那双永远沉静却蕴含着无尽力量的红瞳……

“呃啊——！”剧烈的头痛毫无征兆地袭来，如同钢针狠狠刺入太阳穴！森痛苦地低吼一声，猛地抱住了自己的头，身体蜷缩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这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瞬间从扉间那声呼唤带来的震撼中抽离。等他强忍着头痛，喘息着再次看向扉间时，扉间已经再次陷入了更深沉的昏迷，双眼紧闭，只有那紧锁的眉头和急促的呼吸昭示着他的痛苦。刚才那一声“大哥”，仿佛只是高热谵妄中的一个幻觉。

但森知道，那不是幻觉。

他颤抖地抬起手，轻轻抚上自己刚刚触碰过扉间的嘴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滚烫的温度和……一丝微咸的味道，不知是药汁的苦涩，还是……泪水的咸涩？

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手指。刚才那瞬间涌入脑海的陌生又熟悉的画面碎片，还有扉间那一声饱含了无尽情感的“大哥”，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和深不见底的迷雾。

他低头看向依旧昏迷、不久前死死攥住自己手腕，口中不断呓语着“大哥快走”刚刚还冲着他喊出无限眷恋“大哥”的扉间，心中的惊涛骇浪几乎要将他淹没。这个人……到底是谁？他口中的“大哥”……和自己这张脸……和刚才那股力量……到底有什么联系？

巨大的谜团和扉间身上散发的、越来越浓烈的危险气息，让森感到前所未有的窒息和恐惧。他必须弄清楚！但现在更重要的是，让扉间活下去！

药力似乎在慢慢发挥作用，扉间原本急促紊乱的呼吸变得稍微平稳了一些，紧锁的眉头也微微舒展，但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森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丝，巨大的疲惫感也随之袭来，眼皮沉重。

就在这黎明前最黑暗、最寂静的时刻，一种极其细微、却令人心悸的震动，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打破了这份短暂的安宁。

“咚…咚…咚…”

是地面传来的震动！沉闷、规律、由远及近！而且……数量众多！

森猛地睁开困倦的双眼，侧耳倾听，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是马蹄声！比之前那伙匪徒更加沉重、更加密集！如同沉闷的鼓点敲击在大地上，带着一种训练有素、势在必得的压迫感，正朝着谷底的方向迅速逼近！

“糟了！” 森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是之前的匪徒！他们果然去而复返，而且带来了更强大、装备更精良的人马！听这马蹄声的规模和气势，绝不是之前那七八个乌合之众能比的！

他低头看向怀中依旧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扉间。怎么办？带着重伤的扉间逃跑？以他现在的状态，根本跑不远！躲？这小小的茅屋根本无处可藏！留下硬拼？他一个采药人，面对装备精良、人数众多的悍匪，无异于以卵击石！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但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落在了扉间腰间的双刀上。冰冷的刀鞘在昏暗的油灯下泛着幽光。他想起了山坡上，扉间那如同鬼神般爆发出的恐怖力量，那引动水汽、瞬间击溃匪徒首领的诡异一击！虽然代价惨重，但那力量……是唯一的希望！

“扉间！” 森不再犹豫，他用力地摇晃着扉间的肩膀，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和恐惧，“醒醒！快醒醒！他们来了！好多人！骑着马！我们被包围了！快醒醒啊！”

沉睡中的扉间似乎被这剧烈的摇晃和充满恐惧的呼喊惊扰，眉头再次痛苦地蹙起，喉间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但意识依旧沉沦在黑暗的深渊，没有醒来的迹象。

森的心跳如同擂鼓，马蹄声越来越近，仿佛已经踏在了茅屋外的地面上！他甚至能隐约听到马匹粗重的喘息和金属甲片摩擦碰撞的声音！

“扉间！求你了！醒过来！” 森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哭腔，他俯在扉间耳边，几乎是嘶吼着，“我们需要你的力量！像之前那样！只有你才能……活下去！我们都要活下去！”

“活下去”三个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扉间沉寂的意识深处激起了一丝微弱的涟漪。

马蹄声在茅屋外骤然停止！一片死寂中，一个粗嘎嚣张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响起：

“里面的小子！给老子滚出来！还有那个会妖法的瘸子！今天不把宝贝交出来，老子把你们连同这破屋子一起踏平！”

危机，已至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