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溪流的潺潺声与草药蒸腾的苦涩气息中流淌。扉间的伤势在森不眠不休的照料下,如同冻土下顽强钻出的新芽,终于迎来了稳固的转机。高热彻底退去,脉搏日渐沉稳有力,苍白的脸颊也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虽然内腑的隐痛和经络的滞涩仍如影随形,需要长时间的静养,但他已不再是那个徘徊在生死边缘的重伤者。
当森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第一次尝试着在茅屋门口那小块平整的土地上缓慢行走时,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扉间的脚步虚浮,大部分重量都倚靠在森坚实的臂膀上。森紧张地托着他的腰,另一只手虚扶着他的手臂,每一步都走得极慢,仿佛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琉璃。
“慢点,别急……感觉怎么样?头晕吗?”森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目光始终锁定在扉间微微蹙起的眉宇间。
“无碍。”扉间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却清晰了许多。他微微侧头,目光落在森扶着自己手臂的那只手上。指节分明,掌心温热,带着常年采药磨出的薄茧。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细微却清晰的涟漪。这支撑的力道,这守护的姿态……与记忆深处某个无数次将他从泥泞或绝境中拉起的臂膀,何其相似!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任由森将他搀扶回屋内的干草铺上。躺下时,视线不经意扫过墙角倚放着的双刀。刀鞘古朴,靛蓝的缎带在光线下泛着幽光。
“森,”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整日困守于此,于恢复无益。可否……劳烦取我的刀来?”
森愣了一下,随即有些担忧:“你的伤……”
“只是活动筋骨,无需担心。”扉间打断他,红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久卧气血凝滞,反而不利。”
森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将双刀取来,小心地放在扉间手边。他退开几步,目光却紧紧跟随,做好了随时冲上去搀扶的准备。
扉间深吸一口气,压下内腑的隐痛。他并未拔刀,只是伸出右手,指尖缓缓拂过冰凉的刀鞘,最终握住了刀柄。一种奇异的、血脉相连般的熟悉感瞬间流遍全身,仿佛这刀本就是他肢体的延伸。
他尝试着,极其缓慢地抬起手臂,将刀横于身前。仅仅是这个简单的动作,就牵扯到胸腹间的伤处,带来一阵闷痛,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眼神未变,手腕极其稳定地发力,开始演练一套最基础的刀术起手式——拔刀、横斩、斜撩、回鞘。动作缓慢得如同慢放的画面,每一个细微的发力角度,每一次呼吸的节奏,都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精准与韵律。
森在一旁看着,眼神从最初的担忧,渐渐变成了惊讶,最后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扉间演练的刀式看似简单,甚至因为伤痛而显得笨拙迟缓,但那种融入骨血般的协调感,那种对力量精妙到毫巅的掌控感,尤其是收刀入鞘时,手腕那一个微不可察的、流畅至极的小幅度旋转……
这个动作!
森的心猛地一跳!一个模糊得几乎抓不住的画面碎片,毫无征兆地刺入脑海——同样是收刀的动作,同样是那个流畅的小幅度旋转!画面中的人影模糊不清,但那份从容与精准,与眼前扉间的动作,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
他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右手,模仿着那个收刀的动作,指尖划过空气。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流,仿佛被这个模仿的动作唤醒,悄然流过他的手腕经脉。他猛地攥紧拳头,眼中充满了震惊和困惑。为什么……自己会对这个动作感到如此熟悉?甚至……身体似乎还记得某种发力的本能?
扉间演练完毕,将刀轻轻放回身侧,气息微喘,额头的汗珠更多了。他闭目调息片刻,再睁开眼时,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森还虚握着的右手。
“如何?”他淡淡地问,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森回过神来,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掩饰:“很……很厉害。虽然慢,但感觉……每一招都恰到好处。”他顿了顿,忍不住问道,“这套刀法……有名字吗?”
“基础而已。”扉间垂下眼帘,掩去红瞳深处的锐芒,“熟能生巧罢了。”
对话点到即止。但森的内心,却再也无法平静。那个收刀的动作,如同一个烙印,深深刻在了他的意识里。他开始不自觉地观察扉间,观察他喝水时握杯的姿势,观察他整理衣物时抚平褶皱的动作,从肩头到袖口,一丝不苟,带着某种仪式感,甚至观察他闭目休息时那微微抿起的、显得有些冷硬的唇线……每一个细微的习惯,都像一把无形的钥匙,在尝试开启他记忆深处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门。莫名的熟悉感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
扉间的恢复在稳步推进。他能下地活动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可以帮忙做一些简单的活计,比如坐在门口的阳光里,慢慢地、仔细地整理森采回来的草药,将根茎叶分门别类。他的动作精准而富有韵律,指尖拂过草叶的触感,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熟稔。
森在一旁处理着晾晒的药材,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扉间。看着那双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灵巧地分拣着药草,看着那低垂的银色眼睫在阳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一种奇异的平静感会悄然弥漫心头。那些困扰他的记忆碎片,似乎也在这份宁静中暂时蛰伏。
一日午后,森背着药筐准备进山。临行前,他习惯性地检查药锄和背筐的绳索。
“此去西山坳?”扉间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正倚着门框,目光投向远处层峦叠嶂的山影。
森点点头:“嗯,那边有几味稀缺的草药快过季了。”
扉间沉默了片刻,红瞳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思量。他缓缓道:“西山坳背阴处,路径湿滑,多有苔藓。尤其‘鹰嘴岩’下那段陡坡,碎石松动,雨后尤甚。”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森有些讶异:“你去过那里?”他记得扉间醒来后并未离开过这山谷。
“未曾。”扉间收回目光,看向森,“只是观山势走向,推测而已。行路时,重心放低,落脚需探实。”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若遇湿滑处,可借侧旁藤蔓或树根稳住身形,但需试其韧性,莫要轻信表象。”
这叮嘱来得突兀,却又细致入微。森心中微暖,点头应下:“嗯,我会小心的。”
山路果然如扉间所言,崎岖湿滑。当森攀爬至“鹰嘴岩”下那段陡坡时,脚下布满青苔的石头让他几次趔趄。他猛地想起扉间的话,立刻放低重心,每一步都先用脚尖试探石头的稳固。果然踩到一块看似结实、实则松动的石头,若非及时收力,差点滑倒。他惊出一身冷汗,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旁边垂下的一根粗壮藤蔓。
就在抓住藤蔓的瞬间,扉间那句“莫要轻信表象”如同警钟在脑中敲响!他几乎是本能地没有将全身重量压上去,而是先用力拽了拽!
“咔嚓!”看似粗壮的藤蔓竟应声而断!森幸好有所防备,重心未失,及时稳住身形,才没有滚落陡坡。他心有余悸地看着断裂的藤蔓,对扉间那看似随口的提醒充满了感激与后怕。这绝非简单的“观山势推测”能解释的!那份对危险近乎预知的敏锐……
数日后,山谷附近出现了一小群扰人的野猪,时常破坏森辛苦开垦的药田边缘。森尝试过驱赶,效果甚微。他有些发愁地向扉间提起此事。
扉间正在用一块干净的布擦拭他的刀鞘,闻言动作未停,只是抬眼看了看药田的位置和野猪出没的痕迹。
“野猪畏火,更惧其同类濒死之音。”他语气平淡地陈述,“取几段中空竹节,一端削薄,置于下风口。夜半风起,气流灌入,可仿其惨嚎。”他继续低头擦拭刀鞘,仿佛只是随口说了个无关紧要的办法。
森将信将疑,但还是按扉间所说做了几支“嚎叫竹筒”。当夜,山谷中风声呜咽,竹筒果然发出了阵阵凄厉尖锐、类似野猪濒死的啸音!药田附近响起了野猪惊恐的奔逃声,此后再无侵扰。
森看着那些简陋的竹筒,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这绝非一个普通武士能拥有的智慧!精准的观察,对自然规律的深刻理解,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段……这份能力,让他再次联想到记忆中那些模糊却强大的身影。
他开始主动向扉间请教一些山林生存的技巧,扉间也总是言简意赅地给予指点。如何通过星象辨别方向,如何利用植物汁液处理小伤口,如何在潮湿环境保存火种……每一次,扉间的解答都精准有效,带着一种历经千锤百炼的笃定。森学习得异常认真,他隐隐感觉到,扉间在通过这些看似平常的教导,向他传递着某种更深层的东西——一种面对自然、面对危险时冷静判断和有效应对的思维方式。
而在每一次的教导和接受中,森对扉间的依赖感与日俱增。那不仅仅是救命之恩和照料之情,更是一种对那份强大、沉稳与智慧的由衷信赖和亲近。他看着扉间在晨光中缓缓挥刀活动筋骨的身影,看着他专注分拣草药时的侧脸,一种莫名的、想要靠近、想要守护这份宁静的冲动,在他心底悄然滋生。他不再满足于仅仅做一个照顾者,他想变得更强,想拥有保护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的力量。而这份渴望的种子,正是扉间通过无声的引导,悄然播撒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