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夏夜总带着股焊锡味。六点整,机床厂的下班铃刚划破暮色,林舟已经骑着二八大杠冲出人流,车铃在建设路的自行车潮里叮当作响。蓝布工装后背洇出的盐霜还没干,他左手扶把,右手攥着张揉皱的《证券时报》,头版"ST股票新规"的黑体字被汗水浸得发涨。
夜市刚支起的灯泡在头顶晃出光晕。陈默蹲在铁皮摊后翻搅牛杂锅,牛骨汤咕嘟着泛起油花,把《证券法》草案复印件压在煤气罐下——那是他托人从省城捎来的,边角已经被蒸汽熏得卷了边。"又翘班?"林舟猛捏车闸,链条发出刺耳的嘶鸣。穿的确良衬衫的青年抬头时,剪刀正卡在牛肠褶皱里,红油溅在印着"劳动最光荣"的搪瓷盆沿。
BP机突然在裤腰上震动起来。陈默扯下黑色机器时,林舟正数着铁皮柜里的零钱:一毛五一个的炸豆腐,两元一碗的冰粉,硬币碰撞声混着远处公共澡堂的水哨声。绿色荧光屏上跳出行数字:"302房速回,张科长"。他往嘴里塞了块牛肺,热辣的卤汁烫得直哈气:"上周说的那批报废钢材,厂里要处理了。"
自行车筐里的报纸被风掀起一角。林舟指尖点在"国企改革"的标题上,夜市灯泡的光晕在字里行间流动。卖炒米粉的摊主支起黑白电视,财经新闻里播放着央行降息的消息,雪花点突然吞没了播音员的脸。"你知道深发展今天的收盘价吗?"他突然抓住陈默正在剪牛杂的手腕,剪刀"咔嚓"剪断了根牛筋,"证券法通过后,这些都会不一样。"
穿蓝工装的人群渐渐漫过夜市摊。陈默望着机床厂宿舍区亮起的灯火,那里每扇窗后都藏着相同的时刻表:七点半的广播,周六的露天电影,还有工资单上刚涨到90块的数字。BP机又震了,这次是汉字信息:"钢材按废品价处理"。他突然把剪刀拍在案板上,牛骨汤溅到"严禁私卖厂料"的通告上,墨迹在油星里晕成一片。
收摊时已近午夜。林舟帮着抬铁皮柜,发现底下沾着片撕碎的车间考勤表。陈默突然从车座下摸出个牛皮本,里面夹着张手绘的K线图,铅笔痕迹被汗水泡得发蓝。"明天我去财务科预支工资。"他说这话时,远处广播站的《东方红》试播声正刺破夜空——那是给早班工人的起床号,此刻却像某种预兆。
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拆迁的断墙上。林舟数着陈默BP机上的数字,突然想起白天在证券部看到的景象:穿西装的人对着大屏幕欢呼,穿工装的人在门口啃着馒头张望。铁皮柜的锁扣"咔嗒"合上时,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混在夜市的余温中:"这不是偷卖钢材,是买船票。"
晨雾漫进建设路时,那辆二八大杠已经停在证券部门口。陈默摸了摸裤腰上的BP机,绿色荧光屏还亮着,像枚别在时代腰带上的徽章。远处传来工厂开工的汽笛声,他深吸了口气,闻到空气里除了焊锡味,还有点别的什么——像是新生事物破土时,带着点腥气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