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赴的终章

毕业典礼那天的阳光，亮得有些刺眼。程厌青站在教室门口，校服领口别着的校徽被晒得发烫，书包上的发圈垂着，流苏在风里有气无力地晃。

赵磊穿着新买的白衬衫，领带系得歪歪扭扭：“青哥，合影了！就差你了！”他身后的同学闹成一团，有人举着“毕业快乐”的牌子，有人往老师头上抛学士帽，唯独姜悬月的空位，被一束向日葵占着——是林薇学姐放的，说“也算替她来了”。

程厌青没动。他盯着那束向日葵，花瓣被阳光烤得有点卷，像谁没睡好的睫毛。去年冬天，姜悬月在便签上写“毕业典礼会自己走进教室”，可现在，只有风从空座位旁溜过，掀动着摊开的毕业纪念册。

纪念册封底的签名页上，他替她留了块地方，旁边写着“姜悬月”三个字，笔尖戳得纸页发皱。赵磊凑过来看：“还留着呢？”程厌青嗯了声，把纪念册合上，封面的银杏叶图案被指甲掐出道白痕。

去礼堂的路上，林薇学姐追上他，递来个小盒子：“整理办公室时发现的，应该是她落下的。”

盒子是透明的，里面装着枚乒乓球，球面上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旁边写着“程厌青专属陪练”。程厌青捏着球，指腹蹭过笑脸的弧线——以前练球时，姜悬月总爱用这球给他喂球，说“沾了我的好运，肯定赢”。

现在这球凉得像块冰。

校长讲话时，程厌青坐在靠后的位置，手里转着那枚乒乓球。阳光从礼堂的高窗斜射进来，在地上投出长条的光斑，像条看不见的河，把他和某个南方城市隔开。他突然想起护城河边那碗没动过的冰粉，山楂碎沉在碗底，红得像未说出口的话。

散场时，赵磊拉着他去球馆：“最后打一场吧！就当毕业纪念！”

球馆的门锁着，铁栏杆上爬满了牵牛花。程厌青望着里面蒙尘的球台，突然没了力气。膝盖的旧伤在阴雨天会疼，可今天明明是晴天，那股钝痛却钻得更深，像有谁用球拍柄轻轻敲着他的骨头，说“该停了”。

他把那枚乒乓球塞进球馆的栏杆缝里，转身往校门口走。卖冰粉的老板娘还在，看见他就喊：“小伙子，毕业啦？来碗冰的庆祝下？”

程厌青摇了摇头。

“不等那个小姑娘了？”老板娘擦着碗，“以前总买两碗呢。”

他没回答，只是摸了摸书包上的发圈。流苏扫过指尖，那颗补全的珠子在阳光下亮了亮，像滴悬在半空的泪。

走出校门时，手机震了震，是条陌生号码的短信：

“看见毕业照了，你站在最后一排。青藤大学很好，替我好好打球。头发剪短了，这次是真的戴不上发圈了。——姜悬月”

程厌青站在香樟树下，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风卷着花瓣落在屏幕上，像在替谁盖邮戳。他想起相册里那张南方的照片，想起志愿表背面的“对不起”，原来有些告别，要隔着千山万水，才能说得这样轻。

他没回短信，只是把那个装着乒乓球的盒子，埋在了香樟树的根下。泥土很软，像能接住所有没说尽的话。

暑假过得很快，程厌青收到了青藤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封面是深绿色的，烫金的校徽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枚崭新的球拍。

去学校报到那天，他特意绕路经过球馆。门锁换了新的，栏杆上的牵牛花谢了，只有那枚乒乓球还卡在缝里，笑脸被雨水泡得发淡。

程厌青走过去，把书包上的发圈解了下来，轻轻塞进栏杆缝，和乒乓球靠在一起。

流苏垂下来，扫过球面上的笑脸，像最后一次轻轻拍了拍。

他转身往青藤大学的方向走，阳光落在空荡荡的手腕上，有点凉。远处的篮球场传来欢呼声，像很多年前那个夏天，姜悬月挥着球拍喊“程厌青你慢点”，发圈的流苏飞起来，缠住了他的视线。

碎星子落满他空荡荡的手腕时，像谁把没说完的话碾成了光屑。风卷着篮球场的欢呼掠过耳畔，恍惚间又看见那个夏天——姜悬月的球拍挥得太急，发圈的流苏挣脱发梢，带着颗碎星似的珠子飞起来，正正撞进他眼里。

那时他总嫌她追得慢，现在才懂，是自己走得太急。碎星子在腕间明明灭灭，像串断了线的惦念，坠向青藤大学的方向。原来离别从不是轰然巨响，是流苏扫过脸颊的最后一下痒，是珠子落地时那声轻响，是很多年后想起，仍有碎星子落在记忆里，凉得像未说出口的“等等我”。

有些约定会过期，有些等待会落空，但总有些东西会留下——比如球馆栏杆缝里的发圈，比如香樟树下的乒乓球，比如青藤大学里，那个会独自练球的少年，永远记得，有个姑娘说过“一定学会反手”，只是她的球拍，终究没能和他的，在顺路的球馆里，再碰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