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的春天来得特别迟,三月了,教室窗外的梧桐树还蜷缩着枯枝。林小满把冻红的手藏在袖子里,眼睛盯着黑板上的数学题。那是一道复杂的几何证明,班里已经沉默了十分钟。
"有人愿意尝试吗?"班主任陈老师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教室。当看到第三排那个总是缩着肩膀的女生时,她捕捉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亮光。
"林小满?"
被点到名的瞬间,小满像受惊的兔子般抖了一下。她慢慢站起来,听到后排男生发出嗤笑。粉笔在她手中断成两截,但当她开始画辅助线时,教室渐渐安静下来。
"......所以角A等于角C,得证。"她的声音越来越稳,最后一句几乎带着某种韵律。
陈老师惊讶地看着黑板上简洁优美的证明,这解法甚至超出了教师用书上的参考答案。下课后,她叫住了准备溜走的林小满。
"县里下个月有数学竞赛,"陈老师把报名表塞进她手里,"你是我教书十五年见过最有天赋的学生。"
报名表被小满攥出了汗。那天放学她跑得特别快,风吹起她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像一对终于舒展开的翅膀。
"奶奶!"她冲进院子时差点被门槛绊倒,"老师让我参加县里的比赛!"
奶奶正给弟弟喂米糊,头也不抬:"嚷什么,吓着你弟弟。"
"要去县城考试,需要家长签字......"小满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弟弟突然哭闹起来,奶奶手忙脚乱地拍着他的背。
"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奶奶用脚勾过小板凳坐下,"你妈像你这么大都会绣花挣钱了。下个月你舅公家办酒,去帮厨还能拿红包。"
灶台上的水壶发出刺耳的尖叫。小满默默把报名表折好塞进书包,去院子里劈柴。斧头落下时,她想象那是王磊的脑袋,然后是奶奶的,最后是那个永远在哭的弟弟的。
晚饭时父亲罕见地回来了,带着一身劣质白酒味。小满缩在桌角,听他们讨论弟弟上幼儿园的事。
"县里那个双语幼儿园,一个月要两千八。"母亲的声音像抹了蜜,"隔壁老王家孙子去了半年,都会说英语歌了。"
"放屁!"父亲把饭碗砸在桌上,"老子在工地搬砖一天才八十!"
"你冲我吼什么?还不是你没本事!"母亲抄起汤勺摔过去,"难道让我儿子跟那些野孩子一样在泥里打滚?"
铝制汤勺砸在父亲额角弹开,带出一道血痕。父亲掀翻了桌子,碗碟在水泥地上炸开。小满下意识护住头,却感到右臂一阵锐痛。一块碎瓷片斜插在她小臂上,血顺着指尖滴在弟弟的识字卡片上。
"作死啊!"奶奶冲过来抱起哇哇大哭的弟弟,"要打出去打!"
没有人看她的伤口一眼。小满用旧作业本按着手臂回到阁楼,月光下伤口像一张咧开的嘴。她想起抽屉深处有半瓶紫药水,那是去年弟弟磕破膝盖时剩下的。
第二天早读,陈老师走到她课桌前收作业,突然抓住她的手腕。袖口被撸上去的瞬间,小满看到老师瞳孔猛地收缩——结痂的伤口周围还有七八道旧伤痕,像一条条蜈蚣爬在瘦骨嶙峋的手臂上。
"卫生室。"陈老师的声音不容置疑。
小满被带出教室时听见有人窃笑,她低头盯着自己的布鞋,鞋尖已经磨出了一个小洞。卫生室的酒精棉按在伤口上时,她死死咬住嘴唇内侧的软肉。
"谁干的?"陈老师问。
"我自己摔的。"
"这些也是?"老师指着那些旧伤。
阳光透过纱窗照在诊疗床上,灰尘在光柱里跳舞。小满突然发现老师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像深夜灶膛里最后一点温暖的余烬。
"县里比赛的事,"陈老师突然说,"我已经替你交表了。校长特批免了报名费。"
小满猛地抬头,扯动了伤口也浑然不觉。
"教育是你唯一的出路。"老师的声音很轻,却像烙铁印在她心上,"记住,当你足够强大时,这些都会变成遥远的故事。"
那天放学,小满绕道去了废品站。她用捡塑料瓶攒的钱买了本旧《奥数精讲》,藏在装米的麻袋里带回家。深夜,她借着月光做题时,听到父母屋里又传来争吵声。这次是为了弟弟幼儿园的"才艺培养费"。
阁楼地板有个松动的暗格,里面躺着她的铁盒。小满把今天沾血的纱布放进去时,发现之前收集的"证据"已经快满一盒了:被撕碎的奖状、王磊扔在她头上的口香糖、弟弟不要的识字卡上她的血迹。最底下压着那张全家福,她用炭笔把自己那部分涂成了黑色。
县数学竞赛那天,陈老师亲自骑车带她去考场。小满穿着老师借给她的白衬衫,后襟被风吹得鼓起来。经过村口老槐树时,她看见王磊他们正在掏鸟窝。
"看什么看!"王磊朝她扔石子,但这次距离太远,石子无力地落在田埂上。
小满突然笑了。风吹散她的马尾辫,发丝飞扬如一面猎猎作响的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