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6日，林小满在月考成绩单上又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年级第一，这是她连续第三年保持这个位置。教室后墙的高考倒计时牌显示"31天"，粉笔字边缘有些剥落，像是被无数炽热的目光灼烧过。
"林小满，老班叫你去办公室。"班长在门口喊了一嗓子，几个女生立刻交头接耳。她知道她们在议论什么——那个永远穿着褪色校服、午饭只吃白米饭拌酱油的怪胎。
走廊上，她习惯性地数着地砖裂缝。第一百零八块砖的裂缝特别深，像她去年冬天冻裂的脚后跟。当时班主任陈老师塞给她一双羊毛袜，她至今还藏在枕头套里舍不得穿。
"进来。"校长的声音从门缝里漏出来。
推开门，林小满的血液瞬间凝固。父亲佝偻着背坐在访客椅上，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水泥灰。他脚边放着她的行李袋——那是初一开学时奶奶用装化肥的袋子改的。
"林同学，"校长摘下老花镜，"你父亲要求办理退学手续。"
办公室的挂钟突然变得很吵。滴答。滴答。林小满盯着校长茶杯里浮沉的茶叶梗，想起去年冬天那个雪夜，她躲在熄灯后的厕所隔间背书，冻僵的手指几乎握不住笔。
"丫头片子读那么多书有啥用？"父亲的声音像钝刀割肉，"你弟马上初中了，县里好学校要交赞助费。张工头说了，你去他侄子的服装厂，包吃住一个月两千五。"
窗外，高三教学楼前的玉兰树正在凋谢。花瓣落在泥土上，像一堆被揉皱的准考证。
"她是我校冲击重点大学的苗子。"校长突然拍桌而起，震翻了茶杯。褐色的茶水在文件上洇开，像一幅微型山水画。"去年市数学竞赛一等奖，今年保送面试都过了！"
父亲的表情有一瞬间动摇，但很快又硬起来："女娃迟早要嫁人..."
"林小满，"校长转向她，声音突然柔和下来，"你自己怎么想？"
阳光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林小满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墙上，细长得像一根即将折断的芦苇。她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说话啊！哑巴了？"父亲踹了一脚她的行李袋，发出闷响。
"我要高考。"四个字轻得像叹息，却让办公室骤然安静。
父亲涨红了脸，扬起手时校长一个箭步挡在前面："林先生！这是学校！"老校长胸口剧烈起伏，"这样，学费生活费我们学校全包，孩子考上大学还有助学金。"
父亲的手慢慢放下，眼中闪过一丝林小满熟悉的算计。最后他哼了一声："随便她！就当没这个女儿。"临走时他拽走了行李袋，但留下了装证件的铁盒——那还是陈老师当年送的。
高考那天特别热。林小满坐在靠窗的位置，汗水顺着脊椎流进裤腰。数学卷子最后一道大题，她用了三种解法验证。写到手酸时抬头，看见窗外梧桐树上有个鸟窝，雏鸟正张着嫩黄的喙等待投喂。
最后一科结束铃响起时，整个教学楼爆发出欢呼。林小满安静地收拾文具，把准考证仔细折好塞进内衣口袋——那里还缝着校长偷偷给她的五百块钱。
回宿舍收拾东西时，她发现床垫下压着的《居里夫人传》不见了。那本从废品站捡来的书陪伴她度过了无数个寒夜，书页上满是她的批注。邻床女生小声告诉她，上周宿舍检查时，生活老师收走了"闲书"。
七月放榜日，校长亲自打电话到村委会。林小满正在河边洗弟弟的尿布，听到消息时一失手，尿布被水流卷走了三块。她赤脚跑回村里，湿裙子拍打着小腿，像一面猎猎作响的旗。
"上海...重点大学..."校长在电话那头哽咽了，"全额奖学金！"
村委会的王会计递给她一个信封，里面是校长募捐来的路费。林小满道谢时，注意到王会计桌上摆着弟弟的入学通知书——县重点初中，赞助费一栏盖着"已缴清"的红章。
回家路上，她破天荒买了根五毛钱的绿豆冰棍。甜味在舌尖化开时，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奶奶说的话：女娃吃冰棍会肚子疼。但此刻她的肚子暖洋洋的，像揣着个小太阳。
推开家门，屋里反常地安静。母亲罕见地对她笑了笑："通知书到了，奶奶帮你收着呢。"
弟弟正坐在饭桌前拆她的旧教材折纸飞机，崭新的耐克鞋在桌下晃荡。林小满盯着那双鞋——差不多是她三个月的生活费。
"给我看看。"她声音发颤。
奶奶从里屋出来，手里拿着个拆开的快递信封："急什么？先帮你弟把暑假作业检查了。"
林小满直接伸手去拿，奶奶却把信封藏到身后。拉扯间信封撕裂，一张纸飘落在地——上海财经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盖着鲜红的校徽。
"反了你了！"奶奶扬起巴掌，却在看到她眼神时僵住了。林小满弯腰捡起通知书，发现背面有几个油腻的指印，还有弟弟用蜡笔画的歪扭小人。
那天深夜，她撬开奶奶的樟木箱，找出被藏起来的其他材料：助学贷款申请表、新生指南、校长写给大学辅导员的亲笔信。铁盒已经装不下这些了，她把它们贴身绑在腰间，像穿了一件无形的铠甲。
天蒙蒙亮时，林小满最后看了一眼阁楼。墙上的炭字已经模糊不清，但那个承诺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她轻轻带上门，没有惊动任何人。村口的老槐树下，早班车正喷着黑烟驶来。
车开动时，她摸到裤袋里有个硬物——是弟弟折的纸飞机，不知什么时候塞进来的。她慢慢展开，发现是用她高三数学笔记折的，上面满是弟弟歪歪扭扭的涂鸦，却恰好避开了所有重要公式。
林小满把脸贴在车窗上，第一次允许自己哭出声来。窗外的麦田泛起金色波浪，像无数双手在向她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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