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计司的木门在身后关上时，沈微婉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霉味——不是潮湿的霉，是旧纸被压得太久，混着墨香的味道。李司计指给她的案几靠着窗，窗棂上糊的纸有个小破洞，能看见外面的石榴树，枝桠上还挂着昨夜的露水。
李司计.李清佑“先把这些账册理出来。”
李司计放下个半人高的木箱，锁扣上锈迹斑斑。
李司计.李清佑“从去年深秋开始，按宫别分类，核对领用数目和库房记录是否对得上。”
她说完便转身回了内间，青灰色的裙角扫过门槛，没再看沈微婉一眼。
沈微婉打开木箱，果然如预想般杂乱——账册有的卷着边，有的被虫蛀了角，还有几本沾着不明的褐色污渍。她没急着动手，先抽出最上面一本翻了两页，是御膳房的食材领用记录，字迹潦草，像是随手写就。
这宫里的账册，向来是“明账”与“暗账”并行。明账写得越乱，越说明背后有藏着的东西。
沈微婉搬了张矮凳坐下，指尖划过一本贴着“昭阳殿”标签的账册。刚翻开，就见页边有个极淡的指印，沾着点金粉——华贵妃的护甲常涂金粉，这指印十有八九是她的。
王司计.王常“新人就是新人，干活慢吞吞的。”
一个尖利的声音从斜后方传来。沈微婉转头，见王司计正对着账本撇嘴，鬓边的银钗在晨光里晃得人眼晕。
王司计.王常“李司计把你调来，是让你干活的，不是让你对着账册发呆的。”
末等女官.沈微婉“王司计教训的是。”
沈微婉低下头，手指却在“昭阳殿”账册的某一页顿住——去年腊月廿三，领过“甘遂五斤”，用途栏写着“驱虫”，签字的是“刘”，和她在尚功局废纸里看到的字迹一模一样。
王司计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视线直直射在那页账上。
王司计.王常“看什么呢？昭阳殿的账有问题？”
沈微婉合上账册，指尖在封面上轻轻敲了敲。
末等女官.沈微婉“只是觉得奇怪，寒冬腊月的，哪来那么多虫要驱。”
她抬眼时，恰好撞见王司计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
末等女官.沈微婉“许是我不懂宫里的规矩。”
王司计.王常“宫里的规矩多了去了，哪是你该问的。”
王司计伸手想把账册拿走，沈微婉却先她一步，王司计的手僵在半空，脸色沉了沉。
王司计.王常“倒是机灵。”
她没再碰那竹篮，转身时故意撞了下沈微婉的案几，案上的砚台晃了晃，墨汁差点洒出来。
沈微婉扶稳砚台，看着王司计的背影走进内间——她定是要去给李司计“告状”了。也好，先让她们把自己当成“需要提防的新人”，总比被当成无关紧要的摆设强。
她重新拿起账册，这次专挑各宫的“特殊领用”看。到未时，果然在西三所的账册里看到了关键处：去年十一月前，每月都有“燕窝一匣”的记录，领用签字是“周”，想必是周太妃身边的人；可从十一月往后，燕窝领用栏突然空了，换成了“普通银耳”，签字也变成了“陈”。
这个“陈”，该是春桃说的那个陈太监。
沈微婉正想把这页折角，内间的门“吱呀”开了。李司计走出来，手里拿着本账册，径直放在她案上。
李司计.李清佑“这是今年的库房出入记录，你核对一下西三所的领用，看看有没有漏记的。”
账册翻开的那页，恰好是去年十一月——库房明明发出过一匣燕窝，领用记录却写着“西三所未领，退回库房”，旁边还有个小小的朱印，是司计司的核对章。
末等女官.沈微婉“李司计，这退回记录有点奇怪。”
沈微婉指着印泥。
末等女官.沈微婉“这朱印比别的浅，像是后来补盖的。”
李司计的目光在印泥上停了片刻，没说话，只道。
李司计.李清佑“继续查吧。”
转身时，却在门口顿了顿。
李司计.李清佑“库房的老嬷嬷说，去年十一月有场雨，淋湿了不少账册，有些记录是后来补的，难免有疏漏。”
这话像是解释，更像是提醒——补记的记录，最容易动手脚。
沈微婉心里一凛，刚想再问，就见春桃提着食盒从窗边走过去，手里的帕子在窗沿上轻轻敲了三下。是她们约好的暗号：有消息。
她借故去后院打水，刚走到石榴树下，春桃就从树后钻出来，把个油纸包塞给她。
宫女.春桃“张嬷嬷今早在尚功局翻旧物，找出个空蜂蜜罐，让小太监扔到后门的垃圾坑了。我趁人不注意捡了回来，你看这个。”
油纸包里是个青釉小罐，罐底刻着个“华”字，内壁还沾着点残留的蜜渍。
宫女.春桃“我闻过了，和上次看见她给陈太监的罐子气味一样。”
春桃压低声音。
宫女.春桃“而且我听张嬷嬷跟小太监说，‘那东西得用新蜜拌，旧蜜怕留味’——指的肯定是甘遂！”
沈微婉捏着罐子，指尖触到冰凉的釉面。蜂蜜罐、补记的燕窝账、昭阳殿的甘遂领用记录……这些碎片终于能拼出半张图了。
宫女.春桃“对了。”
春桃忽然拽了拽她的袖子。
宫女.春桃“王司计刚才去内间找李司计，我在窗外听见一句，说‘西三所的账要是被翻出来，咱们都得受牵连’。”
原来王司计不仅是华贵妃的人，连李司计都被她拉着“同谋”？沈微婉心里一动，把蜂蜜罐塞进春桃手里。
末等女官.沈微婉“你先替我藏好，别让人发现。”她指了指司计司的窗，“我得回去了，免得被人盯梢。”
回到案几时，王司计正站在她的竹篮旁，手里拿着那本昭阳殿的账册，脸色铁青。
王司计.王常“这账册怎么会在你这儿？”
她把账册摔在案上。
王司计.王常“谁让你乱动昭阳殿的东西？”
末等女官.沈微婉“是按李司计说的分类整理。”
沈微婉平静地看着她。
末等女官.沈微婉“王司计若是觉得不妥，我现在就放回原处。”
王司计却盯着她的手。
王司计.王常“你刚才去哪了？手里拿的什么？”
末等女官.沈微婉“去后院打水。”
沈微婉摊开手，空空如也。
末等女官.沈微婉“王司计要是不放心，可以去水房看看。”
这时李司计从内间出来，淡淡道。
李司计.李清佑“账册分类本就是她的活，王司计要是没事，就去核对长春宫的账吧，那边说数目对不上。”
王司计咬了咬牙，狠狠瞪了沈微婉一眼，转身走了。
沈微婉重新坐下，看着昭阳殿的账册，忽然在甘遂领用记录的背面，发现了一行极淡的铅笔字——是“周”字的起笔，像是有人不小心划上去的。
她的心猛地一跳。这会不会是周太妃身边的人，在核对账册时留下的？
窗外的石榴叶被风吹得沙沙响，沈微婉把那页账册抚平，指尖在“周”字的起笔处轻轻按了按。她知道，王司计的慌乱、李司计的提醒、春桃找到的蜂蜜罐，还有这账册上的痕迹，都在告诉她：西三所的事，比她想的更复杂，也更……有迹可循。
傍晚整理时，她故意把西三所的账册放在最上面，又在旁边放了那张库房退回记录。她要让王司计看到——我不仅查到了，还知道哪里有问题。
走出司计司时，夕阳正落在宫墙上，把朱红染成金红。沈微婉摸了摸袖袋里的甘遂叶，那叶子已经被她压得半干，却还带着点清苦的气味。
就像这宫里的账册，看似繁杂无序，实则每一笔记录、每一个签字，都藏着气味——心虚的人留着慌味，遮掩的人留着霉味，而真相，总会像这甘遂叶一样，就算干了，也能闻出原本的味道。
她知道，明天再来司计司，定会有场硬仗要打。但这一次，她手里的“武器”，又多了几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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