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斋内，空气仿佛凝固。那碗盛在金边青花盖碗里的参汤，散发着浓郁到令人窒息的甘苦香气，在云疏眼中却比最毒的鸩酒还要可怖。赵管事那张堆满假笑的脸，如同索命的无常，端着托盘的手稳稳当当，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和冰冷的审视。
喝，是烈火焚身，经脉寸断。
不喝，是图穷匕见，立时毙命。
电光火石间，云疏心中已有了决断。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艰难地挤出一丝感激又带着惶恐的苦笑：“世伯……厚爱，侄儿……惶恐。如此珍贵的参汤，侄儿这残躯，只怕……消受不起，平白糟蹋了……”他声音虚弱，断断续续，仿佛光是看着那碗汤就耗尽了力气。
“云公子说哪里话！”赵管事笑容不变，语气却强硬了一分，“老爷一片拳拳爱侄之心，特意吩咐了，定要看着您趁热喝下才放心。这百年老参，最是养人，公子喝下暖暖身子，睡一觉，保管精神百倍！”他上前一步，将托盘几乎递到了云疏鼻子底下。
退无可退！
云疏眼中闪过一丝认命般的绝望，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凉。他接过那碗滚烫的参汤，浓烈的气味冲得他胃里一阵翻腾。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左手拇指的指甲，已狠狠掐入右手腕内侧一个极其隐秘、名为“锁元”的穴位！
尖锐的刺痛瞬间传来！这是《青囊遗录》中记载的另一种凶险秘术——以剧痛强行刺激，配合特殊呼吸法门，能暂时封闭部分经脉窍穴，形成一道脆弱的内息屏障，试图将外来药力阻隔或引导至无关紧要的末梢！
“世伯恩德……侄儿……铭记于心。”云疏的声音带着赴死般的决绝，他不再犹豫，端起碗，仰头将那滚烫、浓稠、散发着致命诱惑的参汤，如同饮下穿肠毒药般，一饮而尽！
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灼烧般的痛感。一股霸道绝伦的、如同火山岩浆般的炽热药力，瞬间在他空荡的丹田和受损的经脉中轰然炸开！云疏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被点燃了，一股难以形容的燥热和膨胀感从五脏六腑直冲头顶！眼前瞬间一片血红！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的痛吼从喉间迸发！他手中的盖碗“哐当”一声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云疏的身体猛地向后踉跄，撞在桌角才勉强没有倒下。他双手死死抓住桌沿，指节因用力而爆出青筋，仿佛要将坚硬的楠木生生抠穿！他的脸色不再是苍白，而是瞬间涌上一种病态的、如同醉酒般的酡红，额头上、脖子上青筋虬结暴起，豆大的汗珠如同暴雨般滚落！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鸣，仿佛下一刻就要炸裂开来！
“公……公子！您怎么了？！”赵管事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但眼中更多的是惊疑和一种……近乎满意的审视。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药……药力太……太猛……”云疏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我受不住……”他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涎水和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流淌。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眼神涣散，整个人如同被扔进沸水里烹煮的活虾，痛苦到了极致！
“快！快扶公子躺下！”赵管事连忙指挥跟进来的丫鬟。两人手忙脚乱地将浑身滚烫、抽搐不止的云疏架到榻上。
云疏躺在榻上，身体依旧在剧烈地颤抖，酡红的脸色开始转青，嘴唇发紫，呼吸微弱得几乎断绝。他双眼紧闭，牙关紧咬，仿佛已经失去了意识。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以最惨烈的“虚不受补”的表象，迷惑秦仲的耳目！
赵管事站在榻边，仔细地观察着云疏濒死的惨状，甚至还伸手探了探他滚烫的额头和微弱到几乎摸不到的脉搏。确认他是真的因为药力过猛而濒临崩溃，而非伪装后，赵管事眼中最后一丝疑虑终于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完成任务后的轻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残忍快意。
“好好照看云公子！”他冷声吩咐了丫鬟一句，便不再多看榻上那如同破布娃娃般的人影一眼，转身快步离去，去向他的主子复命了。
房门被关上。丫鬟也被云疏这骇人的模样吓得不轻，守在门口不敢靠近。
然而，真正的炼狱，才刚刚开始！
赵管事看到的剧烈反应，只是冰山一角！那碗参汤的霸道药力，在云疏体内，正与两股同样凶悍的力量展开前所未有的惨烈厮杀！
一股是“缠丝烬”那跗骨蚀髓的阴毒燥热！它如同被激怒的毒龙，疯狂地吞噬着参汤带来的狂暴热能，自身力量急剧膨胀，更加凶猛地冲击着云疏早已脆弱不堪的脏腑和经脉！
另一股是林老郎中所赠“护心玉髓膏”的温润药力！它在云疏强行封闭部分经脉的脆弱屏障下，如同最后一道堤坝，拼死守护着心脉和几处要害，试图中和那冰火交织的毁灭性能量！
三股力量在云疏狭窄的经脉和残破的躯壳内疯狂冲撞、撕扯、湮灭！每一次冲击，都如同无数烧红的钢刀在体内搅动，又如同万载寒冰将灵魂冻结！他感觉自己的骨头在寸寸碎裂，血肉在沸腾蒸发，灵魂被反复撕扯！
**这碗穿肠毒药，是他写给谢铮的绝笔情书，字字泣血，却永无寄处。** 意识在无边无际的痛苦海洋中沉浮，每一次短暂的清醒，都伴随着对那个阳光般身影刻骨铭心的思念和永别的绝望。谢铮……那个他还没来得及好好去爱的少年……那个他梦想着能与之携手归隐山林的人……终究是……等不到了吗……
他死死咬住下唇，鲜血顺着嘴角蜿蜒流下，混合着冷汗和泪水，滴落在冰冷的锦褥上。身体因剧痛而弓起、绷直，如同濒死的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嘶鸣，那是生命在痛苦中最后的哀嚎。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死亡的气息，冰冷、粘稠，如同跗骨之蛆，正一点点将他拖入永恒的黑暗。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深渊边缘——
“砰！”静心斋的门被猛地推开！
“云公子！云公子救命啊！瑞哥儿他……他……”柳氏惊慌失措、带着哭腔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本是因瑞哥儿喝了云疏开的药后，不知为何突然发起高烧，浑身滚烫，呓语不断，府里惯用的大夫一时又请不到，情急之下，不顾夜深规矩，亲自抱着孩子跑来静心斋求助。却万万没想到，推开门看到的，竟是如此骇人的一幕！
烛火昏暗摇曳，映照着榻上那个形如鬼魅的身影——云疏脸色青紫交错，七窍隐隐有血丝渗出，身体在无意识地剧烈痉挛抽搐，身下的锦褥被汗水、涎水和点点暗红的血迹浸透了一大片！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药味、血腥味和一种濒死的腐朽气息！
这哪里是养病？这分明是……垂死挣扎！
柳氏怀抱着同样滚烫昏迷的儿子，如同被雷击中般僵立在门口，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她怎么也想不到，白天还温和耐心地为她儿子推拿开方、宛如谪仙般的云公子，此刻竟落得如此凄惨境地！
“公……公子？！”柳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莫名的、感同身受的悲悯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这声带着哭腔的惊呼，如同黑暗中投下的一颗石子，在云疏濒临破碎的意识深渊里，激起了一丝微弱的涟漪。他涣散的眼瞳似乎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模糊的视线中，映入了柳氏那张惊恐绝望的脸，和她怀中那个同样在病痛中挣扎的小小身影。
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清明，如同狂风中的烛火，顽强地在他即将熄灭的识海中亮起。
机会……最后的机会……
云疏用尽残存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最后一丝力气，染血的指尖，朝着自己药箱的方向，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勾动了一下。
随即，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彻底被无边的痛苦和黑暗吞噬。他的身体猛地一挺，然后如同断线的木偶般，彻底瘫软在榻上，气息微弱得几近于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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