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的晌午,蝉鸣刺得人耳膜生疼。
戚淮泯踩着蒸腾的热浪来到城南旧巷,玄色官服后背已经湿透。巷口槐树下,姜无缺一袭青衣纤尘不染,仿佛与这酷暑格格不入。她手中捧着一盏冰裂纹瓷碗,碗壁凝结的水珠顺着她苍白的手指滑落。
"死者在前方废宅。"姜无缺的声音比碗中冰块更冷,"已死了六个时辰。"
废宅院门大敞,院内杂草丛生。正堂门槛上趴着一具男尸,四十岁上下,身着绸缎长衫。最诡异的是,尸体周围三尺范围内结满白霜,而一尺之外的地面却被烈日烤得发烫。
戚淮泯的靴底踩在霜面上,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她蹲下身,发现死者面目狰狞,双手呈爪状扣入地面,指甲缝里满是泥土和碎冰碴。
"冻死的?"戚淮泯难以置信地抬头,"在这三伏天?"
姜无缺缓步上前,腰间银链发出轻微的碰撞声:"确切地说,是体内结冰。"她指向死者大张的嘴里,"看他的舌头。"
戚淮泯用剑鞘拨开死者嘴唇——整个口腔布满冰晶,舌根处有一道诡异的蓝线。
"《洗冤录》补遗篇记载,西域有种奇毒叫'冰魄蚀心散'..."姜无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块染血的手帕掩住苍白的唇,"中毒者...五脏六腑会从内向外结冰..."
"你似乎对西域毒物很有研究。"戚淮泯意味深长地说。
姜无缺将手帕收回袖中,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久病成医罢了。"
验尸过程中,戚淮泯注意到姜无缺的视线频频落在死者腰间——那里挂着一块青铜令牌,上面刻着"漕运司"三个字。
"死者是漕运司的账房先生,姓吴。"戚淮泯翻找尸体衣物,"奇怪,钱袋还在..."
一块硬物从死者衣襟滑出。姜无缺的银链量尺突然飞出,在物品落地前稳稳接住——是半块断裂的玉佩,切口崭新,纹样却古旧非常。
"这是..."戚淮泯凑近观察,"好像某种家族信物?"
姜无缺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她转身假装咳嗽,右手不着痕迹地按在腰间软剑位置:"大人不妨...查查漕运司近日可有异常..."
傍晚时分,六扇门验尸房。
仵作擦着汗汇报:"确系中毒身亡,但具体是何毒还需时日检验。死者胃里有未消化的酒菜,应该是宴饮后中毒..."
戚淮泯心不在焉地听着,思绪却飘到白日里姜无缺那个微妙的表情变化。那个病弱女子看到玉佩时的反应,绝不仅仅是"久病成医"那么简单。
"大人?"仵作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还有一处蹊跷——死者右手食指第一节指骨有陈旧性骨折,像是被人刻意折断过..."
烛火摇曳中,戚淮泯突然做了个决定。
松风客栈二楼厢房,姜无缺正在灯下研读一本古籍。听到敲门声,她迅速将书塞入枕下,同时左手按在了腰间。
"是我。"戚淮泯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门开处,姜无缺披着件松垮的青衫,长发未束,衬得脸色越发苍白。屋内药香浓郁,桌上摊着几味正在挑拣的药材。
"深夜造访,大人有事?"姜无缺侧身让出通道。
戚淮泯径直走到桌前,手指拂过那些药材:"雪莲、冰片、昆仑蒿...都是治疗寒毒的珍稀药材。"她突然转身,"你腰间那把软剑,叫什么名字?"
房间霎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姜无缺缓缓走到窗前,月光透过她单薄的身躯,在地上投下淡青色的影子:"谪绯。"她声音很轻,"它叫谪绯。"
"好名字。"戚淮泯盯着她腰间的银色剑柄,"传说二十年前,江湖上有位用软剑的高手,剑出如月华泻地,名为'寒江孤影'..."
姜无缺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凄凉:"大人故事听多了。谪绯不过是家父留下的防身之物,我这身子骨..."她剧烈咳嗽起来,一缕鲜血溢出唇角,"连剑都握不稳..."
戚淮泯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她摇晃的身躯,触手却是一片刺骨冰凉。这具看似孱弱的身体里,仿佛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冰水。
"你中的毒...是'九幽寒'?"戚淮泯低声问。
姜无缺的身体明显僵了一瞬,旋即又扬起嘴角:"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怎么,大人并未认真听啊..."
"六扇门档案记载,五年前西域魔教总坛被破时,曾释放过这种毒。"戚淮泯紧盯着她的眼睛,"而那天,正好是月氏一族灭门的五周年忌日。"
姜无缺轻轻挣脱她的搀扶,从枕下取出那本古籍——竟是半部残缺的《月氏族谱》。她翻开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画像:"大人说的'寒江孤影',可是这位?"
画像上是位英姿飒爽的女侠,腰间软剑如流水般缠绕,面容与姜无缺有七分相似。
"这是..."
"家母。"姜无缺合上册子,"二十年前就死了。"
次日清晨,漕运司衙门。
戚淮泯翻阅着吴账房的公务记录,发现他死前三天曾秘密会见过一个西域商人。更蹊跷的是,近半年漕运司有大量未登记的黑船出入,而账面上却毫无痕迹。
"吴账房最近可有什么异常?"戚淮泯询问漕运司的书吏。
书吏眼神闪烁:"没...没什么异常..."
"是吗?"戚淮泯突然拍出一张纸,"那这些每月十五的私密船运记录怎么解释?"
书吏顿时面如土色:"大人明鉴!这都是按上面的吩咐..."
"上面是谁?"
"是...是..."书吏突然口吐白沫倒地不起。戚淮泯急忙上前查看,却发现他后颈处插着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
"灭口?"一个虚弱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姜无缺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手中捧着一盏冒着寒气的药汤。
戚淮泯拔下银针,针尖泛着诡异的蓝色:"和吴账房中的毒同源。"
姜无缺缓步上前,突然脚下一软。药碗跌落粉碎,汤药溅在地砖上竟结出细密冰晶。她跪在地上喘息,右手却精准地指向书吏的袖口——那里露出一角纸片。
戚淮泯抽出纸片,是半张漕运单据,收货人处写着"黑水巷十三号"。
"有意思..."姜无缺强撑着站起来,"每月十五...黑水巷..."
戚淮泯敏锐地注意到她说"每月十五"时,声音有一丝几不可闻的颤抖。
黑水巷是城中有名的三不管地带。当戚淮泯带着衙役赶到十三号时,只找到一间空置的仓库。但地上新鲜的车辙印和墙角的西域香料袋证明,这里不久前还有人活动。
"他们在运什么?"戚淮泯喃喃自语。
"冰。"姜无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指着墙角几块正在融化的特殊冰块,"这不是普通的冰,是西域雪山特产的'千年寒冰',能保持三个月不化..."
戚淮泯突然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那半块玉佩:"你认识这个纹样吗?"
姜无缺的呼吸明显滞了一瞬:"这是...漕帮老帮主的信物。二十年前漕帮内乱,玉佩一分为二..."
"吴账房是漕帮的人?"
"不。"姜无缺摇头,"他是叛徒。"
是夜,戚淮泯在六扇门翻查旧档。
《漕帮内乱案》记载:二十年前,漕帮副帮主吴天雄勾结外敌,导致老帮主惨死。其子带着半块玉佩失踪,据说逃往了西域...
"每月十五..."戚淮泯突然想起明天就是十五。她合上卷宗,一个大胆的猜测浮上心头。
子时将至,戚淮泯独自来到黑水巷。月光下,十三号仓库前停着几辆马车,十几个黑衣人正搬运着裹得严严实实的木箱。
她悄悄靠近,突然听见厢房里传出争执声。
"货不够!西域那边催得紧!"一个沙哑的男声吼道。
"最近风声太紧..."这是书吏的声音,"而且吴账房死了..."
"闭嘴!要不是你们漕运司贪得无厌..."
戚淮泯正欲再靠近,后颈突然一凉——一柄软剑无声无息地架在了她的咽喉处。
"大人深夜散步,好雅兴。"姜无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比剑锋更冷。
戚淮泯没有回头:"果然是你。"
剑锋微微一顿:"大人何出此言?"
"每月十五,黑水巷,西域寒冰..."戚淮泯缓缓转身,"你在追查当年漕帮叛徒与西域勾结的线索,对吗?'寒江孤影'的女儿?"
月光下,姜无缺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谪绯剑在她手中如流水般颤动,剑身泛起月华般的冷光。
"吴天雄勾结的'外敌',就是西域魔教。"姜无缺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他们用雪蚕丝技术交换中原漕运通道...我母亲追查至此,却被..."
她话未说完,仓库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厉喝:"什么人!"
十余支弩箭破空而来!
电光火石间,姜无缺的谪绯剑化作一道银色瀑布。软剑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圆弧,将弩箭尽数击落,碰撞出点点火星。
戚淮泯的泣血剑同时出鞘,剑身血槽在月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两人背靠背站立,一银一红两道剑光交织成网。
"左边七个交给我。"姜无缺的声音突然不再虚弱,每个字都如冰珠落玉盘般清脆。
戚淮泯惊讶地发现,这个平日咳血不止的病弱女子,此刻剑招竟凌厉如斯!谪绯剑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每一剑都精准地点在敌人手腕要穴。
不到半刻钟,战斗结束。黑衣人全部倒地,但那个首领模样的人却咬碎了藏在牙中的毒囊,顷刻毙命。
"又是西域剧毒。"戚淮泯检查尸体后皱眉,"线索断了。"
姜无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口鲜血喷在青石板上。她踉跄几步,软剑差点脱手。戚淮泯急忙扶住她,发现她浑身冰冷得像块寒玉。
"你...你的毒..."
"不妨事..."姜无缺勉强站稳,"每月十五...毒性会发作...后遗症罢了..."
戚淮泯这才明白她每月十五消失的原因。看着眼前这个强撑着的女子,她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为什么要瞒我?"
姜无缺望向远处的月光:"江湖恩怨...不该牵连官府..."她突然身子一歪,彻底昏倒在戚淮泯怀中。
戚淮泯抱起这个轻得不可思议的女子,发现她腰间除了谪绯剑,还挂着半块玉佩——与吴账房身上那半块正好能拼成完整的一个。